二律背反(55)

　　关了灯的卧室黑洞洞的，窗帘透出室外一片蓝色的夜。王耀根本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那副模拟画像……还有父亲的脸。

　　叮——

　　短信提示音响了。王耀拿过手机，划开锁屏键，电子屏的蓝光照亮他的脸。

　　「耀，你睡了么？」

　　光是读着文字，他都能想到伊万说话的语气……软绵绵的，像是在说睡前故事一样，在他耳边。

　　“没呢。”

　　「我真的很喜欢你送的围巾，谢谢。」

　　王耀想起那天早上伊万的所作所为，心里的怒火又上来了，指尖哒哒哒地快速敲字，像是在戳那个惹人生气的狗熊的鼻子。

　　“有话快说，最好一次性写在一条信息里，不要浪费我的短信费用。”

　　「哈哈，我又不缺钱。」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贱？！你就是故意的。”

　　「现在你是躺在床上，穿着小兔子内裤，和我在短信里吵架吗？」

　　“……”

　　王耀停了一下，在想究竟是继续骂伊万，还是不再理他。

　　「晚安，耀。」

　　对方忽然这么回复。

　　呀。

　　王耀心里一阵低落，急忙胡乱写了一些气话发过去：

　　“你别睡那么早啊。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老了，熬不动了，所以不到12点就要睡觉了。”

　　「怎么，你是想和我视频通话吗？」

　　“也可以，不要再浪费我的短信费用了，有种来当面吵。”

　　王耀刚把信息发出去，想撤回又来不及了，因为伊万的视频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啊啊啊，我为什么要大半夜和一个熊打视频电话？）

　　王耀叹了口气，打开床头灯，把长发梳理整齐，接通了伊万的电话。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对方的画面。

　　伊万戴着眼镜，穿着标准的教授着装：针织背心与带领衬衣。他似乎正在书房工作，手边摆着一摞书。

　　看到视频接通，伊万笑起来，镜片后的紫罗兰色眼睛微微眯起。

　　「晚上好，我的小星星。」

　　“太好了，我真怕一打开视频就看到你在做什么奇怪的事……那样就太猥琐了，我讨厌猥琐的男人。”

　　王耀也坐起身，背靠在枕头上，对着小屏幕又整理了一下散发。

　　“你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之前在工作，因为过几天我要去参加一个研讨会。不过今晚我不打算继续干活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伊万摘下有些复古的金边眼镜，又回到王耀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了。

　　王耀发现伊万竟然还戴着围巾，忍不住又问：“在屋里戴围巾不热吗？有必要吗？你家穷得没暖气吗？”

　　「热啊。」

　　“那你脱了呗？？？”

　　「可是我喜欢，因为是你送的礼物。」

　　“那你忍着吧，活该。”

　　「宝贝，你在心疼我吗？」伊万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你可能在做梦，梦里什么都有。”

　　伊万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一下子严肃起来：「耀，你的脸色很不好，发生什么了？」

　　“呜，没什么……”

　　王耀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了爸爸的脸，玻璃般的眼球惊恐地睁着……飞蛾停在路灯上，苍蝇钻到了死者的唇缝里……

　　王耀有些反胃。

　　“呃……”

　　「你看上去很害怕……耀，你还好吗？你是在家吗？要不要我现在过来找你？」

　　“我没事……”

　　伊万起身开始找外套：

　　「不，你在勉强自己……等一下，我现在就开车过来陪你。」

　　“别来！太晚了，我不想麻烦你……我一个人挺好的……”

　　王耀有些着急。他觉得以伊万的性格肯定会真的亲自过来一趟的，他不想大半夜让人家伤精费神。

　　“你别过来，我们有事在电话里说，好吗？万尼亚。”

　　伊万的外套刚刚穿到一半，袖子还搭在胳膊上。听到耀的话，他又把外套脱了下来：

　　「好吧……不过如果你不想谈这件事，我不会勉强你，耀。」

　　“我就是想到了一些……”

　　王耀捂住额头，顺手把玩具小狗抱到怀里，努力组织着话语……伊万耐心地听着，透过屏幕望着他。

　　“想到了一些……让我很不安的事……”

　　「什么事？」

　　“我的……爸爸……爸爸……”

　　王耀不停地摇头，眉头紧锁，脑海中反复浮现那张脸……但他一时说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脸，究竟是面目模糊的旧照片，还是美术馆的杀人凶手……他缩起了身子，紧紧抱着小狗。

　　「爸爸怎么了？」

　　“爸爸……他的脸……”

　　王耀有些混乱，房间黑暗的角落好像在晃动，他感觉自己被装在一个瓶子里。

　　「你见到爸爸了吗，真好。」

　　“不，伊万，我的父亲其实……”

　　王耀哽住了。

　　他说不出那个词，那个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的词。

　　「是什么让你害怕，是爸爸吗？」

　　斯拉夫男人的声音低沉稳重，循循善诱，夹杂着电流声传到王耀的耳朵里。大脑晕晕沉沉的。小时候被警察反复问询的记忆又涌了上来……要做好孩子。

　　王耀下意识地、顺从地去回答那个声音：

　　“是的……”

　　「爸爸曾经对你做过什么可怕的事吗？打你，羞辱你，或者……做了某些你不愿意说出来的事？」

　　“没有……”

　　「爸爸已经死了，对吗？」

　　“……”

　　「那你为什么会见到爸爸呢？是梦吗，还是幻觉？」

　　“有一个男人……一个立陶宛人……”

　　王耀似乎又清醒了一点，他意识到自己不能把案件的相关情况说出来，就停住了。

　　伊万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的停顿，柔声问：「你最后一次见爸爸是在哪里？」

　　在院子里。

　　那个漆黑的……玉兰开花的院子。王耀抱紧了玩具小狗，他摇了摇头，累得说不出一个词。

　　「耀，爸爸爱你，对吗？」

　　王耀低下头，想起那双温暖的大手把自己搂在怀里，白大褂上带有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是的……”

　　「那么他不会伤害你，哪怕是在梦里、在黑暗的深处。爸爸会看护你，他仍然爱你。」

　　“黑暗的深处……”

　　「想想你最后一次见爸爸的场景，他也很想念你，不是么？」

　　玩具小狗的玻璃眼睛亮晶晶的，那天晚上的星星也是，爸爸妈妈肩并肩回家，从院子里向阳台上的他挥手打招呼。

　　他们在微笑。

　　王耀张开嘴，呼吸越来越难受，胸口哽得像是被一只红气球堵住了。他在出汗，后背凉冰冰的，脑子里一阵尖鸣——

　　那张画出来的人脸好像就紧紧贴在他面前，房间四角的黑暗在融化——他听到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水龙头……

　　「想一想，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

　　王耀仿佛看到院子里的玉兰开着花 。爸爸妈妈笑着往家走来。

　　（最后一次。）

　　耳鸣声忽远忽近，眼前的光斑晃动着，王耀好像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光斑，仿佛是人。

　　他看到那个画出来男人……正在朝爸爸妈妈走去……那个……肖像上的立陶宛人……素描的线条要塌陷了，扭曲的线团左右摆动着，扁平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画出来的枪，走向爸爸妈妈……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