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09)

　　“10：30的飞机，我得提前1小时办理登机手续才行。”

　　路德维希看了看手表，还行，时间还早……他握着方向盘，食指焦躁地轻敲着……

　　他没告诉哥哥自己要回德国的事。

　　不然以哥哥那种要强的性格，一定不乐意路德亲自回国照顾他。路德都能想象哥哥的说辞：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手术而已！本大爷就算是被子弹打了，也能笑着一个人开车到温布尼森林听一场音乐会，喝杯啤酒再笑着去医院。」

　　“诶，哥哥……真是让人操心。小时候他身体明明很好的……”

　　路德感觉有些胃疼，他吃了几颗胃药，希望能在上飞机前舒服一些。

　　红灯变绿，滞塞的车流又开始缓缓向前。路德踩下油门……他忽然想到，哥哥要动手术，大概是哥哥两位友人在照顾他，伊丽莎白小姐以及罗德里赫先生。

　　“啊，那我应该得买一些礼物给哥哥的朋友才行，得好好感谢人家。”

　　路德想了想，既然自己是从外国回去，那最好还是带一些有特色的礼物。他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来得及，他可以顺路去一趟商店。

　　路德看了一下汽车导航，在去机场的路上正好有一家大型连锁店。他可以在那里买到送人的礼物，顺便再买一个三明治，免得胃病更难受。

　　“好，那就顺路去买东西吧。”

　　路德跟从导航，驱车前往位于市郊的那家商店。

　　宝蓝色的奥迪Q3在城市的灯光下泛着橘色的金属光泽，车流中的尾灯闪烁红光……

　　猎食者的眼睛隐藏在夜色中。

　　……

　　车子驶出市区，在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停下。天已经黑了，雪花在灯光下簌簌飘落，停车场中车流缓缓移动，推着购物车的人们忙着把购物袋放到车子后面。

　　路德维希的车子就停在不远处，他已经进入超市快20分钟了，差不多快出来了。

　　伊万坐在车里等待。

　　雪茄的火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音响里在放《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罗斯特罗波维奇的版本。

　　老师的琴声仍然是那样富有魔力，只要一颗音符，听众就能认出这色彩绚丽的琴声究竟属于谁。伟大的二十世纪，痛苦的二十世纪，众多的声音与旋律……一个国家的命运，无数人类的泪水与努力。

　　伊万静静地听。

　　以前他曾在奥地利演出，演奏了《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大提琴协奏曲》。这是他的老师最熟悉的曲目之一，毕竟，这组协奏曲就是专门为老师写的。

　　老师对他说过：

　　「伊万，你的第一乐章与第四乐章是完美的，你或许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你是俄罗斯的骄傲。但是第二乐章……那应该是充满感情的旋律，你的琴声中没有表现出那种情感。试想一下，假如你是在为屋子里最美丽的姑娘演奏，或者你要给远方的恋人写一封信……第二乐章应该是这样的。」

　　伊万当时非常在意这件事，做了很多努力，想要演奏出充满柔情的第二乐章。

　　很可惜，那次意外之后，他失去了大提琴。老师过世之后，世界也失去唯一的罗斯特罗波维奇。

　　“老师，或许现在我能够更好地演奏第二乐章。”

　　伊万看着自己的左手，小黑猫乖巧地待在他的无名指上，就像那个仍在等他回家的人。

　　不过就算不能演奏也无所谓了，伊万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旋律。

　　如果说他自己荒诞的人生就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大提琴协奏曲》，那么王耀就是他的第二乐章。如果说他就是独奏的大提琴师，与作为乐团的整个人类社会拉锯抗衡……

　　那么，那个人……

　　黑发的指挥者站在台上，年轻的姿态，骄傲的灵魂。

　　那双金色的眼睛凝望着他，犹如骄阳在上……这就是他们，指挥与独奏者。

　　细细的指挥棒划过黑暗，优美的手势平衡着整个乐团。演奏厅一片黑暗，所有人都在等待，都在倾听。在光明灿烂的铝灯光下，他们平静地望着彼此，共同将旋律推向那个最辉煌壮丽的星辰时刻。

　　“耀。”

　　伊万沉思着，又看了一眼手表……路德维希应该差不过快回来了。从这里到上机场高速之前还有一小段公路，旁边就是森林，伊万打算在那里狩猎。

　　雪茄快要燃尽，伊万打开车窗，弹了弹烟灰。

　　有人忽然对他说：“伙计，品味不错啊？什么牌子的雪茄，PARTAGAS？”

　　旁边停了一辆粉红色的改装老爷车，驾驶员正笑眯眯地向伊万搭话。那是个中年男人，年纪大概四十多岁，穿着打扮非常浮夸，两条胳膊上满是纹身，看起来像是年轻叛逆时曾经搞过摇滚乐，现在又投入资本主义怀抱经商的那种男人。

　　“REY DEL MUNDO.”

　　伊万打开雕花银烟盒，取出一支雪茄，递给陌生人。两人坐在各自的车里聊天。

　　“谢啦，老哥。你真够大方的，‘世界之王’可不便宜。”

　　“我也喜欢PARTAGAS，口感比较浓郁，也是老牌的古巴雪茄。不过如您所见，我挺喜欢这个‘世界之王’这个名字……哦？您有点意思。”

　　伊万友善地笑起来。

　　“怎么了老哥？我有啥有意思的地方？”男人叼着雪茄，掏出打火机。

　　“您的纹身很有意思，请问我能看看您手臂上的纹身吗？”

　　伊万指着男人的手臂。

　　“可以啊，没问题。”

　　男人豪爽地卷起袖子，展示两条多毛的手臂。图案诡异的大片纹身覆盖了皮肤，除了常见的蛇、骷颅、花朵与蜥蜴的图案，最特别的莫过于男人身上有许多的眼睛图案的纹身。

　　邪恶的蓝色眼睛，犹如深渊的窥视者，又仿佛孔雀的羽毛。

　　男人的每条手臂上大约都有3、4枚眼睛纹身，看起来有点密集，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恶心感。

　　伊万很感兴趣：“这是什么？”

　　“土耳其的邪恶之眼，”男人漫不经心地展示着肌肉，他的手心也各自纹了两只眼睛，“怎么样，酷炫吧？土耳其人认为邪恶之眼可以用来辟邪。哈哈哈哈，不过我是不需要辟邪的，我就是邪恶之王。”

　　男人爽朗地笑起来，又唱了几句黑金摇滚。

　　“您这么喜欢眼睛的图案。”

　　“是啊，我喜欢眼睛。不瞒你说，我的腹部和膝盖也各自纹了眼睛图案的纹身，埃及的‘荷鲁斯之眼’。”

　　“眼睛吗？确实很有意义。”伊万微笑。

　　男人得意洋洋地拍拍胸脯：

　　“嘿，跟你说吧，每次我和娘们儿上床，只要一脱光衣服，她们开始尖叫。哈哈哈哈。猜猜为啥？第一，我身上到处都是眼睛图案的纹身，怪吓人的。第二，她们可没见过这么雄伟的鸟哈哈哈。”

　　伊万愉快地说：

　　“听起来您对宗教很感兴趣。您听说过佛教里有一种说法吗？‘天人五衰’，简单来说……在仙人死亡前，会出现五种衰败的现象：天界的音乐会消失；仙人身上的光彩会黯淡；沐浴时水珠会留在仙人的身体上；原本无欲无求的仙人会开始贪恋各种欲望……”

　　“佛教？不知道，我在佛罗里达有个兄弟倒是皈依了印度教，天天吃素。”

　　“‘天人五衰’的最后一个征兆……天人会开始频繁地眨眼睛。说实话，您身上这些美丽的眼睛纹身，让我想到了这个佛教术语，真是完美。”

　　伊万真诚地赞美对方。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意思，那下次我再去纹一个佛教的纹身。那个不错，就是挺像法西斯符号的那个……”

　　“卍，”伊万用手指在车窗玻璃上比划着，“您可以把这个佛教符号纹在胸口，就像寺院里的佛像。”

　　“好主意！我就纹这个，酷！好了不和你聊了，我该去机场了，这次我要去阿根廷谈生意。再见了伙计，谢谢你的雪茄。你是个博学的男人，应该去当个大学教授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