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66)

　　“必须意识到我们同样有罪，只有这样我才能审判别人吗？"

　　男孩听得懵懵懂懂。

　　“伊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善与恶，存在着天使与魔鬼。人类要么顺从于天使，要么堕落于魔鬼，再没有别的道路……一切都是对立的，彼此矛盾，永远无法化解。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相信主的真理，要相信基督的公正、爱、光明终将到来。光明一定会来的，即便你见不到光，你的子子孙孙也将见到光……伊万，我们普通人切忌不要狂妄自大，要将审判罪的权力交给主，我们无权过问。至于别的，只要行善就够了，不断地行善，在孤独中不断地祈祷。你应该常常匍匐于大地，亲吻它，去爱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所有的生灵……爱是主的奇迹。你要爱大地，也爱你的泪水，以你的纯真的心灵去爱人世间。伊万，假如你对别人感到愤怒，永远记住：宽恕他们吧，只因我们都是罪人。”

　　“既然我们都是罪人，那为什么有人可以犯下更恶劣的罪行呢？神父，我不明白。”

　　男孩捏住自己的十字架。

　　“会的，我的孩子。因为神爱世人，也爱世间一切的生灵。至于罪孽，一切终有报应，我们要交给主去实现。”

　　“主也爱小熊和小松鼠吗？”

　　“爱的。”

　　“主也爱那些去车臣打仗的人吗？”

　　“爱的。”

　　“主也爱法西斯吗？”男孩忍不住追问。

　　“伊万，那些人做了恶，成为了纳粹法西斯，主会在他们身上实现自己的报应。”

　　“那么……主也爱我吗?”男孩忧郁地问。

　　老神父笑了，弯腰摸摸孩子的脑袋：

　　“为什么不呢？你是一个可爱的小熊宝宝，以后要成长为正直善良的男子汉。伊万，永远记住，主的意志在你身上，因此你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保护弱小的人。”

　　男孩勉强地点了点头。

　　该回家了，妈妈呼唤小伊万。男孩就向老神父告别，和妹妹手牵手离开了教堂。伊万始终记得老神父的话：

　　「我们都是罪人，只有意识到这点，一个人才能审判另一个人。」

　　真的吗？

　　男孩不禁怀疑。他不确定……但是尼古拉神父说了，主的真理在他身上。既然主会宽恕一切，既然报应终将实现……那是不是他的行为本身也是报应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主为什么不能通过他的手来实现复仇呢？说不定这就是主的意志。伊万不知道。他还是在想熊妈妈的事。

　　吃完了晚饭，男孩照常出去找“朋友们”玩。伊万带上了游戏机，打算在其他孩子犯傻的几个小时里坐在旁边玩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他来到了孩子们经常集会的公园，看到自己的伙伴们正围拢成一圈，笑呵呵地玩着什么游戏。

　　一群傻瓜。

　　伊万嗤之以鼻，坐到了公园的长椅上，远远地看着那群热热闹闹的孩子。男孩们看到是他，赶紧热情地打招呼：

　　“喂，万尼亚，快过来看呀！我们抓住了一只真正的皮卡丘！”

　　“皮卡丘？”

　　伊万皱起眉头，他也想要皮卡丘，他长大以后想当神奇宝贝驯养员。于是他来到那群孩子们中间，男孩们为他让开位置……男孩的紫眼睛惊讶地睁大，他看到孩子们中间的那块空地——

　　一只昏迷的小松鼠趴在那里，浑身的毛都被涂上了黄颜料，脸颊旁边还被男孩们涂成了红色，一只“皮卡丘”。

　　“……”

　　伊万愣住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男孩得意洋洋地揪着小松鼠的尾巴，把它像毛绒玩具一样提起来，展示给其他孩子看。

　　“厉害吧？！我抓到的松鼠，然后让它进化了——现在它是一只皮卡丘！”

　　“你怎么抓到的松鼠？它们很胆小。”别的男孩问。

　　“哈哈，这有技巧！我在面包里塞了几颗耗子药，把面包放在草地上……然后这个家伙果然上钩了，吃了耗子药就不动了哈哈哈。瞧，多可爱啊，皮卡皮卡！放电——！”

　　男孩们都笑了，七手八脚地拽着小松鼠的尾巴，抓着它的两条胳膊晃来晃去，像一个稀奇的玩具。伊万错愕地看着男孩们的“游戏”。亚历山大或许是想起安娜公主的吩咐，态度又一下子变得恭敬，赶紧把“皮卡丘”递给伊万，让他也玩一玩。

　　“……”

　　伊万捧着小松鼠。它的小眼睛紧闭着……黄颜料让它柔顺的绒毛粘在一起，乱糟糟的，有些扎手……伊万伸出食指，轻轻抚摸松鼠的小脑袋……凉冰冰的，它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呼吸。

　　“它死了。”伊万说。

　　“皮卡丘没死！他只是在睡觉！”

　　“它死了。”

　　伊万平淡地握住了松鼠小小的爪子，像是在向朋友告别。

　　孩子们一下子愣住了，想到这是一具小小的尸体，他们感到恶心。亚历山大很不高兴：“死了就死了，这有什么的！耗子药不就是给耗子吃的吗？”

　　“为什么这样做？”紫眼睛的男孩低下头。

　　“不为什么，因为我开心！！”亚历山大急得面红耳赤，别的孩子都一脸厌恶，让他很没面子。

　　“这样做会开心吗？”

　　伊万面无表情，抚摸小松鼠的遗体。

　　“我喜欢，我就开心，一个松鼠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是喜欢，我可以毒死十只！”

　　亚历山大气急败坏，从伊万手中抢过松鼠的尸体，气冲冲地把松鼠扔进了湖里。湖面荡起一个小小的水花……！孩子们茫然地望着湖水，直到水面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皮卡丘，没有耗子药和松鼠的尸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就是有趣的事情，对吗？”

　　小伊万望着人类的孩子们，孩子们也茫然地望着他，就好像在战场上远远地惧怕一位晦暗的骑士……

　　风吹过，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感在孩子们心中泛起……毛绒绒的恐惧，就像他们刚刚玩的松鼠尸体。黏腻的液体正在分泌，黑色的沥青黏住了飞蛾，粉末、毛绒绒的触须、浓稠的液体黏住了手心……孩子们感到无名的恐惧。

　　那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小会儿，紫眼睛的男孩转身离开了。他远离了人类，犹如一个模糊的阴影。

　　……

　　之后的几天，那个东西都在观察人类。

　　他在学校里一如既往，学习、练习小提琴、混在人类的孩子中间。他观察着亚历山大和其他几个男孩的一举一动，就像黑暗中的眼睛。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男孩们仍旧每天打打闹闹，玩捉迷藏，捕捉甲虫……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记得那只被杀死的松鼠。

　　为什么？

　　那个东西细细思考。原来如此，有的罪恶并不会被惩罚，人类可以视而不见……战争的消息每天从电视新闻里传来，爸爸每天若无其事地喝蘑菇茶，妈妈只关心两个孩子接下来上学的问题。为了验明天使的存在，他试着踩死了一只蚂蚁，过了3天，没有天使来惩罚他。

　　没有。

　　好的，从此以后他就是罪人了，因为他已经杀死了无辜的蚂蚁。那东西在湖边为蚂蚁和松鼠做了祈祷，然后去了教堂。

　　尼古拉神父正好在清点之后弥撒要用的香炉，顺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物什。老人看到男孩，就把他叫过来：

　　“万尼亚，来，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

　　那东西慢慢地靠近。

　　“你妈妈说过，你很喜欢大自然，对吧我的孩子？这很好，主教导我们去爱，爱所有人和所有事物，那么大自然也应该是我们热爱的对象。来，我给你一个礼物。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送我的，他从里约热内卢来回来的纪念品。你知道那个城市在哪里吗？在地球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