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329)

　　啊……他想起了伊万的吻。那个人的呼吸，那个人的嘴唇……银色的戒指，他们一起看过的流星。

　　大量的吗啡在血液中渐渐起了作用，可他还是痛苦。为什么……？哪怕身体的病症很安稳，他内心更深处仍然痛苦，眼泪根本停不下来。他不喜欢这样，太软弱了，实在是太软弱了……

　　“抽根烟吧。”

　　他拿出来藏起来的那半包烟，打火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烟雾被冷风吹散，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桌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

　　王耀叼着香烟，平静望着夜色中的整个人间。泪水滚落，仿佛那是别的东西，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孤独地坐着，默默地一支又一支地抽烟……时间流逝，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阳台外面的风景……直到黎明在泪光中亮起来，直到他抽完了最后一支烟。

　　天亮了。

　　“……”

　　王耀很失望……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癌痛发作的，至少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一些可懂。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不来？明明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就连疼痛都背离了他。果然，果然，自作自受就是这样。

　　他干笑了两下，捂住嘴巴低声抽泣。

　　……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耀晕晕乎乎地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可能是之前昏过去了，也可能是单纯睡着了。屋外很明亮，大概是中午了……房间里冷得像冰，阳台的窗户开着，冷风嗖嗖吹进来，他冷得发抖，手脚像是泡在冰水里，脑袋却烫得像是发烧一样。啊……真的是……

　　“……”

　　耀勉强地坐起身，摸了摸脸颊，还是湿的，眼睛也很痛……他扶着墙走到浴室。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很重要……爸爸说过的。

　　“不行，得趁着头脑还清醒……”

　　洗漱完毕，耀强迫自己重新坐到了电脑面前。他沉默了很久，手一直放在笔记本上没法动弹……每次他想要做点什么，都觉得身体根本不受控制。现在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强迫自己不要再哭了。干嘛一直哭哭啼啼的，他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不许哭，不许哭。

　　可是，伊万他……

　　“……”

　　呼吸又变得哽咽，耀实在不能忍受，又拿出两片吗啡药片，硬生生地吞下去……药片在喉头卡住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嘴巴很干，几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胃部像是要烧起来了，或许那是肚子饿的感觉，但王耀真的不在乎了。他只是倒了杯冷水，把止疼药片咽下去，然后继续开始工作。

　　王耀查看了法医报告，约翰·沙弗莱的死亡时间是10月24日下午4点到4点半……就是在那天，他在医院确诊了癌症，然后……他第一次遇到了伊万。耀回忆着当时的细节，他和伊万相遇大概是晚上七八点，也就是说……那时伊万刚刚杀了人。

　　“……”

　　呼吸像是被沉重的铁块挤压着，他摇了摇头，两滴泪水掉在笔记本上晕湿了字迹。这样不好，得集中精神，得先把报告写出来……耀提醒自己。他又吃了一片止痛片，继续写报告。

　　法医推测沙弗莱是在10月25日下午被肢解分尸的，也就是……当时伊万把他送到医院之后。那天下午伊万应该就在准备布置犯罪现场需要的道具，包括钢琴线和提琴。耀一点点打字，手指简直不像是自己的。

　　“艺术家”布置犯罪现场是在当晚，也就是10月26日的凌晨。按这样推算，应该是伊万晚上开车把他送回家之后，就直接去了废弃的歌剧院开始布置犯罪现场。时间都恰好吻合……伊万没有不在场证明，王耀无话可说。

　　那天晚上……

　　王耀想到了伊万的手帕。按照时间线来看，当时伊万可能已经把沙弗莱分尸了，正要准备去布置现场。他是不经意之间拿走了伊万的手帕，伊万没有防备……那么有没有可能手帕上留有死者的生物信息？假如能从手帕上检测出死者和伊万的生物信息，那么这块手帕就可以成为定罪的重要证据之一。

　　“……”

　　耀低着头坐在电脑前，听着手表的嘀嗒声。他站起身，戴上橡胶手套，把伊万的手帕装进了塑封证物袋里。他打开柜子，拿出自己珍藏的漂亮铁皮糖果盒……

　　爱人的金发。

　　他们去动物园的前一晚，伊万在他家过夜，在枕头上落下了一枚金发。

　　有了这个，法医应该能检测出手帕上的生物信息。伊万的、他自己的、或许……还有死者约翰·沙弗莱的。假如手帕上真的有沙弗莱的痕迹，那就可以坐实他的推测：伊万就是伊利亚·列宾，当年在精神病院的那个男孩，现在的连环杀人狂“艺术家”。

　　“……”

　　耀捧着糖果盒，鼻子又开始发酸。他原本以为……自己最后会在病床上想念伊万，所以才留下了爱人的头发。可是到头来，他所有短暂又幸福的回忆，都成为了致命的证据……

　　伊万是杀人犯，伊万他……他……

　　“不想了，先……先写报告。”

　　耀又点了一根烟，继续坐下来写材料。第二个尸体现场“美术馆天使”被发现是在11月9日……也就是伊万的生日的两天之后。伊万可能是在生日前几天杀了人，然后和耀一起开开心心地过生日，再把处理好的尸体布置到美术馆去……

　　耀翻看笔记本，看到了当时那组天使雕像的名字《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弗朗西斯说过，这句诗来源于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突然攫住我的心：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因为美无非是

　　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

　　我们如此欣赏它，因为它泰然自若，

　　不屑于毁灭我们。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是的……这就是伊万的风格……”

　　耀笑了一下，他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法医在尸体的肚子发现了什么呢？糖果、小白熊布娃娃、求婚钻戒……王耀真的笑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现在才意识到这点……太明显，实在是……这就是伊万，谁会在可怕的尸体肚子里装上自己最喜欢的糖果和玩具呢？他们去动物园那天，伊万甚至故意拿出了同样的糖果给他。真是小孩子的行为，这就是伊万……

　　第三和第四件艺术品的出现，正好是在伊万从国外出差回来以后。王耀看了一下笔记，他想起来了，当时自己遭到了网络暴力，而且还在和伊万闹分手，很久没见伊万。恐怕就是那时候……

　　第五件艺术品，鲜花圣母……那天正好是他去见沙弗莱的女儿，然后和同事们去吃饭。伊万甚至明确地说了：“我送你一束鲜花。”

　　「Vide cor meum 凝视我的心。」

　　但丁的诗，《新生》，癌症，走向死亡的爱人……

　　耀终于认清了，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到，是伊万献给他的艺术品《天人五衰》。

　　他正在死去。而伊万所做的，不过是试图为他献上一组血腥而美丽的比喻。就像小熊从森林里采了一些鲜花，做成了花环，放在他手中……

　　「送给你。」

　　真是个傻瓜，耀笑了。他看着手上的银色戒指，泪水又开始了，他觉得自己很滑稽……自己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就这样？他已经害死了爸爸妈妈，到头来，他又要害死自己爱的人？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自作自受，或许癌症也只不过是对他的惩罚罢了，他一直这样觉得。

　　耀捂住脸，轻声发笑。

　　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什么时候结束？假如现在他有一把手枪，他就会用枪抵住自己的脑袋，然后……不，不，必须先完成工作，否则……剧烈的咳嗽忽然涌上喉咙，耀咳得想吐！胸口终于开始阵痛，他又吃了一片止痛药，等到撕裂般的疼痛感变得可以承受，他就强行打起精神，继续写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