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53)

　　有空的时候，大人们就带男孩去参观博物馆和美术馆。

　　在国立北极南极博物馆，他们看到了北极熊的标本，小伊万被吓了一跳，躲在法捷耶夫身后。大人就安慰他：别害怕，标本是人类认识自然的一种工具。男孩还是害怕，不敢直视死掉的北极熊的玻璃眼珠。瓦莲京娜一连给男孩讲了好几个故事，才把孩子给哄好。他们继续逛展览。小伊万对俄国北极探险队的展品很感兴趣，他尤其喜欢北极破冰船的模型，还认真地观察了各个国家的北极探险地图，寻找自己国家的标志。

　　到了南极探险的展区，男孩又被玻璃橱窗里的帝企鹅标本给吓坏了，几百只企鹅尸体放在展区里，墙上画着南极的壁画。法捷耶夫就把孩子抱起来，捂住小伊万的眼睛，不让他看到标本。他们本来想继续参观，但是动物标本实在太多了，面容扭曲的狼，变形的小北极熊标本……那些活灵活现的动物尸体让他害怕。男孩难受地发出哼哼声，小手把法捷耶夫抓得疼极了。眼看着孩子状态不好，大人们只好带他离开了博物馆。

　　大人们猜想小伊万很喜欢小动物，所以才害怕动物标本的。这也不奇怪，小孩子总是心思敏感。

　　过了几天，他们又带男孩去参观了彼得堡的人类学民族学博物馆。一楼展出了各民族的日常生活用品，就像万国博览会。瓦莲京娜提醒他们：二楼的展品很可怕，可能会吓到孩子。不过小伊万还是想去看看。于是他们上到了二楼……刚一走进阴冷昏暗的展厅，法捷耶夫就被吓得叫了一声！

　　展厅里摆满了人体标本，玻璃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畸形胎儿……连体婴儿的尸体、脑袋畸形的婴儿、暗粉色的残肢泡在福尔马林里。千奇百怪的死胎被当做一种珍奇的收藏品，放在展厅里供人参观。

　　法捷耶夫怕极了！大小伙子竟然不敢前进，飞速跑到了展厅外面有阳光的地方站着，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去。瓦莲京娜是护士，并不害怕这些诡异的尸骸标本。她打算把男孩也带出这个可怕的展厅。然而她发现，小伊万的反应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

　　几个稍微勇敢的孩子都被吓得紧紧抓着大人的手，其他几位游客也明显非常紧张，小心翼翼地在尸体中前进。但小伊万根本不以为然。男孩面无表情，淡然地观察着玻璃罐里的胎儿尸体，就好像在观察停在花朵上的蜜蜂。

　　“万尼亚，你害怕吗？”

　　瓦莲京娜指着一个标本罐子，里面泡着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肉胎。

　　胎儿已经半腐烂了，深黑色的碎肉黏连这皮肉，像是一团会堵住下水道的污秽。那东西真的是人类的孩子吗？它比肿瘤更可怕，因为那团长满瘤子的肉竟然还生了一张人类的脸，鼻子和眼睛歪斜着，仿佛一团被揉皱的纸团。几个女游客看到那东西都被吓得退后几步，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

　　“……”

　　小伊万看着那团肉，一个死掉的“胎儿”。

　　孩子长长的金色睫毛微垂，半遮住那双好看的的紫眼睛……伊万伸出小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标本玻璃罐。他的倒影和畸形的死胎重合在一起，犹如一个不祥的征兆。

　　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瓦莲京娜蹙眉：“看到这样的尸体，你不觉得恶心吗？”

　　男孩又摇了摇了，独自往展厅深处走去。

　　这孩子不同寻常，瓦莲京娜想。她见过勇敢的孩子，也见过胆小的孩子。但小伊万的表现却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这个男孩的镇静不是因为勇敢，而是一种冷淡。彼得大帝当年收集这些畸形胎儿的标本是出于猎奇心，伊万却不是这样……伊万波澜不惊地看着人类尸体，就好像在图书馆选择想看的书本。他认真观察大脑的切片，然后走向了那句巨人的骨架。

　　“……”

　　孩子仰头，望着巨人的骨架标本……小伊万歪着脑袋，笑了起来，尸体在他面前像是一种玩具。

　　瓦莲京娜不寒而栗，阴冷的风穿过大厅……她看到孩子逆着光站在阴影下，与骷髅一起，没入玻璃窗巨大的光明中。福音书不曾记载过这样的瞬间，她却觉得似曾相识。

　　“万尼亚……”

　　她轻声呼唤，不祥的预感转瞬即逝。小熊歪着脑袋看她，显得专注又可爱。

　　“？”

　　“没事，我们走吧，这里不适合小孩子参观。”

　　瓦莲京娜拉着男孩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展览馆。法捷耶夫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重申自己根本不害怕畸形胎儿标本，只是有点冷。瓦莲京娜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他几句，继续悄悄观察男孩。

　　后来的几天，大人们又带孩子去参观了冬宫。

　　小伊万第一次看到了伦勃朗。他背着双手，在名画《浪子回头》前停留了很久很久。瓦莲京娜也看不透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伊万神情忧伤，望着油画上的衣衫褴褛的旅行者正跪在地上，向那个拥抱着他的人乞求原谅。

　　男孩一定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瓦莲京娜心想。观察了小伊万这么久，她发现伊万其实有非常细腻的心思，他会对大人的话进行思考，然后改变自己的行为。

　　而且伊万肯定不是哑巴。有一次瓦莲京娜下楼去找邻居，把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糖果分给老邻居的孩子们。她返深回家时，忽然听到男孩在对着两只猫“喵喵”叫唤。小伊万在模仿猫咪的语言。可是男孩一听到她的脚步声，马上就闭嘴了，转头到墙角自顾自地玩耍。

　　这是为什么呢？瓦莲京娜想不明白。伊万到底是因为害羞而不敢开口，还是根本就不愿意与人交谈？

　　这个孩子身上还有更多奇怪的地方。

　　伊万对大部分游戏不感兴趣，似乎没什么事能取悦他。他总是显得平静、百无聊赖。如果大人给他一个新玩具，伊万也只是礼貌地把玩具在怀里抱一小会儿，然后放到一边。到底什么事才能让他真正感到开心呢？瓦莲京娜还没有发现。

　　她还发现小伊万好像分辨不出别人的善意和恶意。举个例子来说，男孩一直非常害怕住在二楼的罗果夫大叔。因为那个大叔总是用粗鲁而友善的方式逗孩子，他会忽然把小伊万举起来转一个圈，开玩笑说男孩成了了不起的宇航员。楼里其他孩子都喜欢和罗果夫大叔玩，喜欢被大人高高举起来。只有小伊万每次都被惹怒，他可能不明白这一系列的举动到底是为什么。再比方说，有时候小伊万正在练习钢琴，路过的孩子们偷偷看他，在演出结束后热情地给他鼓掌，假装他们是在大剧院看戏。小伊万总是被掌声吓到，大发雷霆，以为孩子们在挑衅他。久而久之，没有孩子愿意和伊万一起玩耍。他们给伊万取了个绰号：“怪东西”。瓦莲京娜不许孩子们这么叫伊万，不过小孩子是管不住的。

　　男孩越是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就越是沉默。

　　有时候瓦莲京娜会猜想，或许“缄默”是小伊万自我保护的一种方法。他就像一只小动物，无法和周围的人相互理解……所以小熊选择沉默，躲在自己的树洞里。

　　瓦莲京娜觉得悲伤。

　　沉默暂时是有效的。可是男孩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呢？孩子很快就要到上小学的年纪。到时候伊万去了学校，不可能不和人交流，他可能会被排挤、会被欺负……等他再长大一些，他还要念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人是群居动物，人类的社会里到处都是规章制度。马克思也提过，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伊万该怎么办呢？他真的能适应各种社会关系吗？瓦莲京娜不知道，或许就连孩子的母亲也不知道。

　　一个不健全的孩子，到底要怎样才能长大成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和正常人一起生活？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瓦莲京娜在医院工作了五十年，见识也经历了各种生死离别，病痛与无奈。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像伊万这样的孩子……从表面上来看，这只是一个安静又腼腆的小家伙。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孩子心灵中某些部分已经坏掉了。有的疾病可以治疗，而心灵的残缺又该如何治愈呢？瓦莲京娜不认为宗教可以做到，从来没什么救世主，人类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幸福……然而这个孩子是治不好的，他生来如此，只能带着自己的残缺长大。除了妥协，再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