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46)

　　老师耐心地劝说。

　　“您说得很对……我会试着说服我丈夫，这也是为了万尼亚。”

　　“伊万不可能永远藏在安静、安全的角落里。他不是小动物，而是一个小男孩。他必须融入人类社会，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我们要帮助孩子，让他从自己的小笼子里走出来，习惯这个吵吵嚷嚷的世界。”

　　最终，老师说服了妈妈。妈妈又说服了爸爸。

　　被“监禁”了几个月，小伊万又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可是当保镖打开门，打算按照上级指示带小伊万去电影院时……男孩忽然就像一只死活不愿意出门的小熊一样抗拒着外面的世界，还咬了保镖的手。他呲牙，发出无声的尖叫，把玻璃花瓶砸个稀巴烂，不让大人靠近。就连平时一向喜欢小伊万的女佣都被吓得不敢靠近，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大人们生怕孩子受伤。

　　没人知道男孩为什么忽然大发雷霆。前一秒小伊万还趴在窗边看楼下的树林，一副渴望的样子……后一秒当保镖说“父亲同意他可以出门”时，男孩又瞬间暴怒，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不——！！！！”

　　小伊万第一次说出了一个有意义的单词，但是没人来得及感到惊喜。大人们只觉得惶然又恐慌，因为孩子捡起了危险的玻璃碎片，马上就要攻击人。

　　年轻的保镖试图哄孩子：

　　“伊万，把玻璃碎片放下，那很危险。难道你不想出门去玩吗？你爸爸难得同意了，爸爸让你出门去玩了，不开心吗？”

　　“不！！！！！！”

　　孩子的嗓子里发出极其尖锐的叫喊声，但是他瞬间又愣住了，像是被自己弄出的噪音吓到了。

　　女佣赶紧说：“好了，好了万尼亚，乖宝贝……我们不出门，不出门好吗？”

　　“……”

　　小伊万把玻璃碎片放下来。

　　“好，这就好。”

　　女佣赶紧露出笑容，牵着孩子回到卧室……房门还没关上，男孩就听到保镖正在给他父亲打电话报告！孩子马上又开始大叫，甩开女佣的手，把椅子推到在地上，把枕头和玩具全部砸在地上！

　　“万尼亚，你怎么了？冷静一些，好孩子……”

　　“不！！！！！”

　　“你……”

　　就在这时，保镖畏手畏脚地走进男孩的房间，按照上司的指令，把砖头一样巨大的手提电话对着小伊万，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里传来了男孩父亲的声音：

　　「你给我闭嘴，小畜生！让你好好跟着老师学说话，不是让你学着怎么发脾气的！！你的烂脾气就像你妈一样糟糕，给我闭嘴！下次再敢这样，你就永远别想回家！」

　　“不！！！！”

　　男孩咆哮，只重复同一个词，全心全意地抗拒着父亲。

　　电话里的父亲也开始暴躁起来：

　　「什么小魔鬼，简直无法无天。法捷耶夫，替我扇他一耳光。真是一天不打孩子，他就要变成小小的撒旦了。」

　　“啊，这……”

　　年轻的保镖很无奈，他看看暴跳如雷的小男孩，又看看缩在角落里的女佣。女佣拼命摇头示意：不要打孩子。

　　「愣着干什么！扇他巴掌！！混蛋东西，他是要和最高委员会那帮人一起闹政变吗！白养了他，什么鬼东西。我一片好心，同意这个小畜生出去散散步，结果呢？！他就和他妈一样不懂得感恩，竟敢对着我发脾气？揍他，别让我说第二次，法捷耶夫。」

　　“是，首长！！”

　　年轻的保镖实在没办法，只能猛地抽打了自己的手背，弄出一些声响，假装自己扇了男孩一耳光。孩子还在尖叫，刺耳的声响与公寓外面汽车的鸣笛混合在一起，男孩更加狂躁，咚咚咚地用脑袋去撞墙。

　　“不，万尼亚，不！！你会弄伤你自己！”女佣赶紧扑过去，用被子把男孩包住。

　　“啊———！！！！！！！！”

　　男孩的惨叫声像是炸裂的油锅，像是一脚踢向尖锐的刺，他撕心裂肺地尖叫，还是拼命想用脑袋去撞墙，仿佛有什么东西必须通过痛苦的伤口被释放出来，否则他小小的身体就要爆炸了！

　　保镖赶紧放下电话，扑过来帮忙按住狂躁的孩子。女佣一直在哭，啜泣着向圣母祈祷。一切都乱了套，放在地上的手提电话发出嘀嘀嘀声，孩子的父亲早就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这场暴力直到下午才结束，一直到男孩没了力气，在女佣怀里睡过去。

　　保镖把这件事告诉了男孩的母亲。布列津斯卡娅夫人心情复杂……这明明是她的儿子第一次对外界作出这么明显的反应，几乎可以像是《上帝创造亚当》时两人最初的手指相触……确实，小伊万终于愿意回应，却是以这样暴戾的方式。

　　语言教师也心有余悸，他隐隐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小伊万身上开始出现某种神经质的、暴力的倾向。

　　这样真的好吗？老师不禁怀疑。语言到底带来了什么？“杀死父亲”的故事到底让男孩学会了什么？不，不应该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师决定把教材重新换成描写俄罗斯丰饶平静的大自然的作品。

　　之后的三天，男孩又不愿意理会任何人了，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拼图。

　　老师也只能来到男孩的房间，坐在书桌边，为小伊万朗读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短篇小说。

　　“……”

　　男孩坐在地上，背对着老师，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人。他在拼一幅巨大的拼图，那是舅舅送给他的礼物。男孩花了好几天，终于把那幅“盛开的向日葵”给拼好了。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大概三点半左右，女佣和保镖都在午睡。夏天的阳光斜照进房间，照得拼图上的向日葵闪闪发亮。

　　小伊万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向日葵。

　　拼图完成了。

　　那一瞬间，男孩感到了安宁，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于是小伊万站起身，轻轻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经过客厅，打开了房门，自己走出了公寓。

　　彼得堡熙熙攘攘，大城市繁华而整洁。汽车在马路上，行人们匆匆忙忙，鸽子在广场上觅食，又在阳光中盘旋而起。一个小男孩独自走在大街上，这并不奇怪，以前的日子总是这样，孩子们可以独自出门上学，相当安全。两个戴头巾的老妇人牵着小狗在商店橱窗前聊天。男孩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她们的小狗。

　　“好孩子，你真英俊啊。”

　　老妇人笑着捏捏小伊万的脸，给他一块杏仁牛奶糖。

　　男孩摸完了小狗，吃完了糖果，又继续沿着涅瓦大街走。

　　他熟悉这里，以前妈妈说过，外祖父在那个很大的楼里上过班。河边还有很大很大的舰艇，他小时候被带上去参观过。

　　有个小提琴师在街边演奏，男孩站着听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一些铜像，鸽子停在大人物的肩膀上，歪着头看小男孩。

　　“……”

　　小伊万继续向前走。

　　终于，男孩来到了河边。

　　他看着桥下方的河水，波光粼粼，夏日的风也清朗。天气很好，人们享受着宝贵的夏季。叮铃叮铃，骑着自行车的大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成群结队的大学生，有说有笑地在风中骑车，不知道要去哪里。

　　小熊趴在桥边，望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河里的小男孩也望着他。

　　嘴巴里甜丝丝的，男孩舔了舔嘴唇，尝到了最后一点杏仁糖的味道。小狗的毛比他想象得要硬一些，不知道小猫咪的毛会不会软一些？妈妈从来不让他摸小狗和小猫。小伊万开始过敏了，一个劲儿地流鼻涕。

　　“……”

　　太阳软软地照在小熊身上，他很舒服。再看向远处的风景，熠熠生辉的水波像镀了一层金箔……向日葵，他想到了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就像他刚刚完成的拼图。

　　太好了。

　　男孩翻过桥的栏杆，跳进了河里。一连串的银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很快，河面就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