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40)

　　孩子就在那里。

　　这时，钢琴声从二楼的书房传来，悠扬的旋律打破了阴冷的气氛，就像在黑屋中打开了一扇光亮的窗。谢天谢地，两个大人赶紧换了个话题，若无其事地开始称赞安娜学习钢琴很有天赋。

　　“真不错，一定要好好栽培安娜这个聪明孩子。”

　　“是的，如果安娜喜欢也擅长钢琴，到时候我们可能会把她送到我以前念的音乐学院去。”

　　妈妈生硬地笑了一下。

　　“伊万怎么办？要是那孩子的脑子确实有问题，你们就得照顾他一辈子。”

　　保姆大声地吸了吸鼻子。

　　蠢死了，根本不是这样的。

　　“嘘，法伊娜，别说了！伊万在呢……宝贝，来，妈妈抱一下。”

　　妈妈赶紧走过来，想把躲在角落里的孩子抱在怀里。但是她愣住了，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诶？”

　　“虫子真恶心，”孩子把玩具的碎片撒在地上，“妈妈，抱。”

　　“啊、啊……”

　　两个大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钢琴悦耳的旋律温柔地流淌，近乎熟练，只是偶尔有一两个错音。妈妈和保姆倒吸了一口冷气，俯瞰着手里拿着虫子的小女孩。

　　“妈妈，抱。”

　　她又说了一次。

　　“安娜……？！竟然是你在这里。等等，那是谁在弹钢琴？？”

　　“是伊万啊。”小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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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的时候，妈妈把“伊万竟然会弹钢琴”这件奇事欣喜地告诉了爸爸：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今天我真的太高兴了！！伊万竟然学会了弹钢琴？！还弹得那么好……！这件事意义重大，证明这孩子果然是绝顶聪明的，他不傻。平时法国人来给安娜上钢琴课，伊万也只是坐在旁边玩耍，没有和老师多交流……但是他竟然学会了？主啊，这真是个奇迹！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担心这孩子……妈妈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也会非常高兴的，圣母会保佑我们的孩子。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明天我就要带万尼亚去教堂，让他亲吻圣像。妈妈也一定会希望我这么做，她以前就经常带万尼亚去瞻仰圣像。我相信很快，这孩子就要开口说话了！”

　　妈妈激动地说着，顺便为两个孩子倒了更多草莓果汁。

　　“……”

　　5岁的双胞胎乖巧地坐在餐桌前，像一对精巧的陶瓷玩偶。羊毛般柔软的金发，小巧的脸颊和高鼻梁，紫罗兰色的眼睛一齐盯着餐桌上甜点。

　　妈妈很喜欢打扮这两个漂亮的孩子，尤其爱小安娜。妈妈每天都花很长时间给小女儿梳头，把她的金发打理成电影里的公主那样的罗马卷，再绑上两个樱桃色的小蝴蝶结，上面还镶嵌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亚克力宝石。精致的小裙子自然也是少不了的，都是做工精巧的外国货，裙摆带有半透明的蕾丝荷叶边。

　　爸爸也最宠爱小安娜。迪士尼最近很流行，爸爸就让手下从美国买给女儿买了许许多多的芭比娃娃。小美人鱼芭比，灰姑娘芭比，长发公主芭比，白雪公主芭比……孩子们的玩具屋里堆满了许许多多还没来得及拆开包装的芭比娃娃、小火车模型和最新款的游戏机。双胞胎喜欢看动画片，家里就常有最新发售的电影的录像带，他们总是能比全莫斯科的孩子们都提前看到最新的动画。但是妈妈嫌弃录像带占地方，又拿去送人。

　　“万尼亚，今天的蔬菜必须吃完。”

　　妈妈把沙拉夹到男孩的盘子里，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

　　“……”

　　小伊万坐在妹妹的旁边。

　　比起公主一般的安娜，男孩的打扮要朴素得多，只是穿着小男孩们常穿的海魂衫和短裤，露出苍白的小腿。但他是个极其爱干净的孩子，长袜白得像雪，锃亮的小皮鞋也一尘不染。小伊万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浅紫色的眼睛望着一个虚无的焦点。这个男孩总是这样，不会说话，也不理会别人的话，安静得像是一株植物。

　　“好孩子，”妈妈摸了摸小伊万的脸颊，又亲了一下小安娜，“我的宝贝万尼亚竟然会弹钢琴了，聪明孩子！乖乖，下次也弹给妈妈听好不好？妈妈当你的观众。”

　　“笑话。这小熊崽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说，怎么可能会弹钢琴？”

　　爸爸严厉的声音好像是从极高的云朵中传来。吧唧吧唧，咀嚼肉的声音在房间中尤其刺耳。刀子切断肉排，清脆地碰响了陶瓷盘子。吧唧吧唧，爸爸在吃肉。

　　“……”

　　双胞胎安分地坐在餐桌前，谨慎地面对他们不苟言笑的父亲，像两个试图躲在草丛中的小动物。

　　妈妈仍不放弃：

　　“是真的！法伊娜也听见了，安娜也听见了，对不对宝贝？”

　　“是的，妈妈。”

　　“你们肯定听错了，他就是个傻子。”爸爸嗤笑一声，把鱼子酱涂在面包上。

　　“……”

　　小伊万低着头，用叉子去戳盘子里的鹰嘴豆，仿佛他和布列津斯基一家人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宇宙。

　　妈妈握住小伊万的手，不让男孩把盘子弄出声响：

　　“不，伊万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就要开始说话了，他不傻的。”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看他那个样子，像个白痴。阿尼娅宝贝，去，帮爸爸把酒拿来。”

　　“好的，爸爸。”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您就不能少喝一点吗？”妈妈叹气。

　　“怎么！你还要管我？！！！！！！”

　　父亲发怒了，铁锤般的大手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全家人吓了一跳，没人敢说话。

　　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坏了小伊万！男孩像小狗那样愤怒地皱起鼻子，眼睛死死盯着盘子里的鹰嘴豆，嘴巴里含糊地哼哼了几声。妈妈也不敢吱声，只能等着小女儿把酒拿来。

　　“这才像话！”

　　爸爸喝了几杯酒，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又能和颜悦色地说话了。妈妈也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吃饭：

　　“总之，明天我就带万尼亚去教堂。法伊娜今天还说呢，让我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怎么可能呢？这孩子好好的，哪里都没毛病。晚一点说话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物。”

　　“哼，法伊娜，那个老婆子说的话你也信？”

　　爸爸切开一块烤松鸡。他在吧唧吧唧咀嚼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台大型炼钢炉。爸爸喝了一口酒，把嘴巴里的塞得满满的碎肉咽下去：

　　“差不多过段时间，就把那个老婆子给辞退了吧。”

　　妈妈愣了一下：

　　“啊，辞退？为什么呀？法伊娜为人挺好的，照顾孩子们也悉心，她丈夫以前还是我爸爸的司机呢。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别辞退她。现在她丈夫失业了，生活很是艰难，我们念及情面也不该在这种时候……”

　　“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死脑筋。你也不看看！才下午几点，那个老婆子就嚷嚷着要下班回家了，她还能干些什么？我们家不需要这种懒人。再说了，过段时间我们要搬家了，到时候房子变得更大，那么多房间，你一个人打扫得过来吗？你需要佣人来帮你。索菲亚，动动脑子，你需要佣人，而不是一个唠唠叨叨又懒惰至极的老太婆。”

　　“可是……”

　　妈妈哀愁地望着餐盘，神态和小伊万一模一样。

　　“就这么定了，”爸爸一边咀嚼一边说，“再说了，他们家失业了，那是因为他们懒惰不努力。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只有勤劳勇敢的人才能抓住机会、实现梦想。懒惰的人就像瞌睡虫，永远跟不上时代，也看不清楚现实，只会沉浸在不合时宜的幻想种。这种人自然会被社会淘汰，不值得同情。现在全世界都在改革，你只要看看新闻就会发现世界上别的地方也在发生同样的事。况且，难道他们还能饿死不成？谁不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少吃一点而已，还不是照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