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57)

　　瓦莲京娜有些累了，拿出水杯喝了一点茶润润喉咙。男孩眨巴着紫色的大眼睛，等着老奶奶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万尼亚，你想想看，那是怎样艰难的岁月啊……1941年那个冬天，城市里的人们都没有食物，大家挨饿受冻，甚至不得不吃掉了自己宠物、吃抓到的老鼠和鸟儿……很多人甚至饿死了，活活饿死了啊！有的家庭，全家人一致把最后的食物留给了孩子，好让孩子活下去，大人们却都饿死了……而列宁格勒动物园里有那么多动物，人都吃不饱饭，又怎么可能养活它们呢？于是有人提出：我们缺少粮食，不如我们把动物们吃掉吧。”

　　“！”

　　小熊被吓了一跳，紧紧抓住老奶奶的手。瓦莲京娜握住男孩凉冰冰的小手，给他一点安慰。

　　“怎么办？该不该吃掉动物园里的动物们？要不要杀死河马、杀死小狮子、小北极熊、鳄鱼和狒狒？如果杀死了动物们，人们就能获得宝贵的肉。”

　　“……”

　　男孩张了张嘴，惊讶地望着老奶奶。瓦莲京娜帮孩子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梢，捧着他的脸，严肃地说：

　　“万尼亚，当时列宁格勒人的回答是：不。动物园的员工们坚决保护了动物们，认为如果我们杀死无辜的动物们，这就是懦夫的行为。市民们也支持他们的做法……你想想看，这些动物们本来应该自由地生活在野外，然而人类把它们带到了动物园，把它们关在笼子里。这是我们的行为，也是我们的责任。那么难道当战争来临，当法西斯纳粹围困了城市，动物们也和我们一样忍受着战争的摧残，忍受着德军的轰炸……难道我们也要杀死这些无辜的生灵，吃掉它们的肉来苟且偷生吗？况且它们比我们人类更弱小，更无辜……我们被围困在列宁格勒，动物们则被围困在更小的铁笼子里。人类之间在进行战争，动物们在承受杀戮……万尼亚，我们不能靠剥削弱者的血肉活下去。不，万尼亚，不。人类可以是卑劣的，但人类也可以是高贵的。人类最高贵的品质不是理性，也不是智慧……而是同情，是对其他人、其他生物的怜悯。”

　　“……”

　　男孩认真地听。

　　“万尼亚，你还是小孩子，但是你也知道，大人是需要赚钱养家的。当时列宁格勒动物园的员工们，他们没有薪水，也没有新鲜的饲料来养育动物们……该怎么办呢？大家一筹莫展……小熊需要吃肉，小鸟需要吃鱼，小鹿需要吃青菜……去哪里找食物呢？人类自己都在挨饿啊。大家没有放弃，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寻找饲料。为了防止动物们被饿死，饲养员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搜寻死马的尸体，去请求商店把滞销的兔皮捐赠给动物园，在开春时尽力种菜，甚至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动物们。每次空袭之后，饲养员们都尽力照顾受伤的动物，拼尽性命去保护它们、照顾它们。好心的列宁格勒人也尽可能地捐赠一些食物，支持饲养员们。”

　　“……”

　　小伊万低下头，戳了戳膝头的小老鼠布偶，嘴里嘟嘟囔囔。

　　“空袭又来了，法西斯的飞机轰炸了动物园，炸死了无辜的小象，炸死了年轻的饲养员……大家愤怒又悲伤，埋葬了朋友们。法西斯越是猖狂，我们越不能认输，万尼亚，列宁格勒决不投降！敌人越是想要毁灭我们，我们越是要光明顽强地活下去。在列宁格勒被围困的第二年夏天，动物园就重新开门营业了，市民们又能来参观。多不容易啊，城外是法西斯的爪牙，天空中是侵略者的轰炸机，但是列宁格勒人还是顽强地继续生活。大人们还是带孩子们来动物园，看着可爱毛绒绒的小动物，人们的心灵就能得到一些安慰……我们都受苦难，我们相依为命。”

　　说到这里，瓦莲京娜弯腰摘下一朵黄色的小野花，放在小伊万手里。男孩握住野花，拿给小老鼠布偶，让它也闻一闻。

　　“万尼亚，人世间最高贵、最纯真的美德……就是同情。同情我们受苦难的同胞，同情世界上一切受压迫的人，同情无辜又纯真的动物们……你长大以后，要尽力做一个高贵的人，保护弱者，维持正义。”

　　“……”

　　男孩看着草地上的小松鼠，手中握着黄色的小野花。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灵魂。万尼亚，如果以后你爱上什么人，你要留心了，不要只看重对方的外表或是财富……要爱对方的灵魂，去爱一个善良的灵魂。”

　　瓦莲京娜看了一下公园里的时钟，快五点了，他们和法捷耶夫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

　　“我们走吧，万尼亚，法捷耶夫一定在车站等我们了。那个傻小子，不知道他今天约会顺利不顺利。来，牵着手。”

　　“……”

　　小熊伸出小手，放在瓦莲京娜奶奶掌心。

　　“走吧，我们回去吧。”

　　“……”

　　小伊万被大人牵着走。他回头望向公园的草地，红色的小松鼠站起身看着他离去，像是在向一个朋友告别。

　　远处的岛屿在夕阳下犹如剪影……列宁格勒动物园就在那个岛上呢，小伊万心想，他们明天就可以去看看。说不定有的动物还记得打仗时的事呢，不知道他们做梦会不会梦到德国人的飞机，轰炸……小猴子肯定记得，猴子很聪明。男孩一直在想。

　　他忽然想到了终结者的电影：从天而降的火焰焚烧一切，审判日，好可怕呀，大家都会死的，小松鼠大概也死了。未来的机器人保护了被追杀的男孩。

　　哦。

　　小伊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会这样吗？可是列宁格勒动物园的饲养员们都在战争中保护了小动物们……他不确定。

　　于是，男孩轻轻地拉了拉瓦莲京娜奶奶的手，细声细气声问：

　　“那么，未来的机器人也会保护小松鼠吗？”

　　“……”

　　瓦莲京娜忽然停下了。

　　自行车的铃铛叮叮当当，车轮飞驰而过，凉快的风从河面吹来，老奶奶和孩子的影子在暮色中拖得很长。

　　大人的身影停顿了片刻，蹲下身，深深地拥抱了影子中的男孩。

　　TBC

 

 

 

第102章　第三乐章 - 短暂的告别

　　*Глава 102 第三乐章 - 短暂的告别 Короткое прощание

　　第二天，他们没能去成动物园。

　　那天晚上，法捷耶夫收到了紧急命令：马上把男孩带回莫斯科，第二天即刻启程。

　　事发突然，没人明白为什么布列津斯基将军忽然又要召回自己的儿子。法捷耶夫自然不敢多嘴，军队的基本要求就是服从命令。小伊万得知自己又要被带到父亲身边，马上就陷入了狂躁的状态，尖叫着把所有玩具和书本扔到地上，又用脑袋去撞墙！法捷耶夫费了很大工夫才把孩子哄好，才让小伊万抱着布偶乖乖坐着看动画片。女佣吓得不敢下班，一直看护着男孩，帮他收拾行李和玩具。

　　小伊万刚刚开口说话，这个消息本该让孩子的母亲感到喜悦。但是布列津斯卡娅在电话里也紧紧张张的，只是粗略地鼓励了孩子几句，然后马上就催促保镖赶紧把男孩带回家，一定要保护好孩子的安全。

　　第二天，男孩被塞进轿车，匆忙地离开了彼得堡。1993年那个美好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永不再来。

　　伊万把一个无聊的故事讲完了。

　　……

　　黑夜里，卧室的时钟咔咔作响，恋人们沉默着……直到王耀实在忍不住，继续追问：

　　“为什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仓促，你本来可以和瓦莲京娜奶奶一起去动物园，学习到更多和人相处的技巧啊……”

　　耀不明白，这个故事的结局只让他伤心。

　　“这也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伊万叹息，“1993年，我国发生了一些政治上的变动，各方势力剑拔弩张……我父亲是军方的人，和总统走得很近……他当时应该是提前知道了一些风声，所以紧急把妻子和孩子送到了安全的地方。10月的时候，首都果然发生了动荡：忠于总统的军队向议会开火了，双方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造成了伤亡……诶，我回到莫斯科后，母亲马上带着我和安娜坐飞机去了沃罗涅日。那里离莫斯科不算太远，大概600公里。我们先去了首府，然后去了森林中的狩猎庄园……名义上说是母亲身体不好，带着两个孩子去大自然中疗养、度假。实际上是因为首都发生冲突，父亲不希望他的政敌利用我们来威胁他，所以让我们去安全的地方躲避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