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19)

　　“……”路德维希盯着手臂上染血的绷带。

　　伊万继续发问：

　　“路德维希，你们德国人应该最清楚，帝国主义为什么会发动侵略战争，为什么会发生种族清洗这样的事，不是吗？半个世界以来，人类一直在反思二十世纪的灾难与疯狂到底是为什么发生的。人这种动物啊，总是一边沉思，一边感到痛苦。你们把自我思考能力与主体性作为人类高于万物的一种证明。启蒙主义的一种幻觉。好吧。那么来，告诉我：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你们人类反思出什么结果了？”

　　烟的气味仍然弥漫在地下室，仿佛半个世纪的时间，只不过是沉思者的一根香烟。

　　路德维希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魔鬼，再次疲惫地摇头：

　　“伊万·布列津斯基，我本来不想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因为你是一个杀人犯，一个疯子，迟早要受到正义的裁决。但是既然你一定要问这战争的问题，那么我可以回答你：再也不该有那样的战争，摧毁每一个心灵……一战与二战的起因本质上都是帝国为了争夺利益，为了改变世界的秩序，为了获得更多的资源与土地。二十世纪的战争是帝国主义导致的必然恶果。因为从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人就已经太习惯依赖殖民主义来获得更多利益，扩张，掠夺别人的资源与土地……这种利益模式发展到二十世纪，当新的帝国主义渴望打破旧秩序，获得自己的利益，那就必然导致战争。我不是在为普通的德国人开脱……既然德国法西斯做了恶，那么德国人应该要承担历史的责任，我无话可说……”

　　伊万淡然地说：

　　“亲爱的朋友，您说到了很有意思的观点：在现代国家的运行机制下，在帝国主义的利益发生冲突的历史阶段，那样可怕的战争灾难一定会发生。”

　　“不该再有那样的战争，不该再有了……两次世界大战已经让人类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得到的却是血的教训。以后不会再有这样大规模的野蛮世界战争了。”

　　路德维希深呼吸，仿佛一位疲钝的退伍士兵，终于回到废墟中的家乡。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以前养的黑背牧羊犬海因里希。

　　伊万却笑了：

　　“再也不会有世界大战了，真的吗？”

　　“不会再有了。”

　　“不，路德维希，您刚刚明明都已经说出了答案：还会有战争的。”

　　“什么意思？我没那么说。”

　　“您说了：在现代民族国家制度下，人类的利益以国家为单位捆绑在一起。而当国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为了争夺利益，战争就必然爆发。”

　　“不，那不是我对未来的判断。那是历史的教训。”路德维希摇头。“以后的战争也只会是局部的小战争，人类已经不敢再发动那种大规模的世界战争了。”

　　伊万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竖起食指，仿佛是魔鬼在向人类展示世界上最初的数字：

　　“路德维希，那只是你们人类还没有发展到那一天而已。人类这样肆无忌惮地消耗地球资源，破坏环境。目前看起来没事，一切似乎都相安无恙，国家与国家之间仍然可以保持平衡。但如果发生剧烈的环境变化，比如全球气候变暖，比如要是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忽然变得无法再适合人类生存，那你们人类会怎么办呢？当然是为了争夺资源与生存权，再一次发动战争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

　　“您就当我是灾厄的信使，天启的骑士好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人类继续这样下去，还会有第三次世界战争的。”

　　伊万微笑。

　　“俄国人，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就像一个会劫持大巴车去威胁政府的极端环保主义者。”路德维希皱起眉头。

　　伊万天真地笑道：

　　“就是啊，我只是个疯子而已，你怎么连我说的话都信？我难道不是反派吗？反派难道没有说瞎话的权利吗？路德维希，如果我有心情对您发表一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发言，那恐怕要占据2、3页纸张。”

　　“神经病俄国人……”

　　“瞧，说到您不爱听的话题了。您怎么就发脾气了，我亲爱的朋友？”

　　伊万站起身，走过去摸了摸路德维希的头，就像在摸一只皱鼻子呲牙的小狗。

　　“恶心！！别摸我的头！”

　　伊万笑了一下，继续说：

　　“您知道的，环境问题不是人类的边境线能划分的。一个国家指责另一个国家排放了过多的二氧化碳，而另一个国家则持续破坏雨林。一切都是为了经济。人类的民族国家的模式无法应对全球性的环境问题，等到事态恶化到极致，当你们人类无法再像现在这样挥霍生存的资源。你们迟早会知道的：战争，再一次来临。路德维希，你最清楚不过。是否会发生侵略战争，这不取决于某个国家的人多么正直善良，多么珍惜和平……这只取决于侵略者有多大的决心，会采取什么样的借口。当然，很多时候战争不是规划好的，它偶然发生，就像一次癌症。不过……”

　　伊万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冷冰冰地看着人类，仿佛决定自杀的男孩厌倦地盯着一地破碎的拼图：

　　“但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路德维希实在不想听这个疯子继续胡说：

　　“伊万·布列津斯基，你是一个杀人犯，你有什么资格谈论战争与死亡？你在和平年代杀戮，你残害无辜的人。”

　　“我就是个坏人啊，瞧！我多坏啊！哈哈哈。可是我真的很坏吗？我只是对你们人类不太友善而已，松鼠朋友们都喜欢我，你应该听听他们的意见。好吧，如果小松鼠让我不要再吃人了，那我就不吃了。路德维希，你去松鼠法庭告我吧，记得要努力说服他们的毛绒绒陪审团。”

　　伊万再次高兴起来，两手按住路德维希的肩膀，摇来晃去，像是野生的熊仔在和人开玩笑。

　　路德维希感到恶心，手腕奋力挣扎，铁链咔咔作响：“你很快就会被抓住的，你这个吃人的魔鬼。”

　　“吃人只是我的兴趣爱好罢了。路德维希，暴力是必然存在的，人类社会将某些暴力行为合法化合理化。比如屠宰场和养殖场，让你在早上能吃到培根和煎鸡蛋；比如法律体系，惩罚恶行，让普通公民能生活在相对和平的秩序中。暴力是必须的，你们接受这一套规则与解释，然后生活在和平的幻想里。”

　　伊万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又不是人类。你们对暴力的各种解释无法说服我，也无法让我感到认同……既然如此，我就遵循我自己的逻辑。人类的法律无法约束魔鬼，去吧，去祈求上帝，如果祂真的能实现自己的诺言：‘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况且，战争真的结束了吗？不，没有，远远没有。你们人类不是仍然在入侵森林吗？夺走每一块土地，把其他的物种作为资源，为你们的经济发展服务。噢，路德维希，这也是被合理化的暴力。人类的法律承认的，就是可以接受的。多有意思啊，我给你们鼓掌喝彩，多么高效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式。”

　　“你滥杀无辜还有什么借口？！”

　　路德维希真的发怒了，他不能接受一个杀人犯在这里讲大道理。

　　“不需要借口。”

　　伊万把双手背在身后，走向那张巨大的圆木桌子，暗红色痕迹已经渗透到木头中，仿佛木桌本身就是树木痛苦的尸体。伊万抚摸着树木的年轮，黑皮手套沿着纹理的痕迹游走，如同在倾听无词的挽歌。

　　魔鬼温和地微笑，对路德维希说：

　　“我不需要人类的同情，也不需要任何辩护。我就是纯粹的恶意、一个玩笑、一个魔鬼。等到我最后一个作品完成，你们人类就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了。我不能创造意义，我只是一个空虚的符号，一本黑暗之书。只有通过你们人类的解释，我的行为才会产生意义。”

　　“够了，你这些瞎话，留到法庭上去说吧！总有一天你要面对制裁，为你的邪恶与傲慢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