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207)

　　毁灭的大地之上，在重伤濒死中恢复意识的赞沙玛尔眼前的情景应该只会在他的噩梦中发生。

　　没有知觉的贝因加纳左手无意识松开，终于握不住权杖，那根白色叶片似的长杖却没跌落在地，而是直接消失了。

　　赞沙玛尔试探性地握住贝因加纳垂落的手，摸到一手近于干涸的粘腻和冰凉，他的主君被血浸透，颈项间的豁口仍在汩汩渗出暗红，这代表他已经没有多少血液可流。

　　之前的记忆像被斩断，有着清晰的断口，即使如此赞沙玛尔也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被如何治愈。他不敢随意搬动贝因加纳，只能先去触摸他的脉搏，在这个过程里心若擂鼓，连嘴唇都在颤抖。

　　当摸到血管虽然微弱但尚且还在跳动的鼓动，黑发男人眼睛一热，几乎再次脱力跪倒，但他撑住了自己，知道现在绝不能倒下。

　　这里已经没有敌人了，赞沙玛尔曾经熟悉的古战场早已面目全非，化为苍白的洼地，远比迷雾修道院时被染白的森林更为广大，他和贝因加纳就是这里唯二还活着的生命。

　　赞沙玛尔用自己最轻柔的力道将贝因加纳脖子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在看到他的双手和胸口的伤痕，虚无民战士的喉咙像堵了一块石头，喉结滚动着，猛地将拳头捶向残破王座的扶手。

　　那些伤口像爬上赞沙玛尔的身体啃咬他的皮肉，然而他宁可它们出现在自己身上，也好过让人类之躯的贝因加纳承受如此痛苦。

　　无可奈何的是，他们所遭遇的永远不会等同。

　　黑发男人抱起他的阿塔，脚踩在沙地上深深浅浅地向拉塔古恩的方向走去，他不敢用太快的速度，又不能减慢步伐，如果贝因加纳不接受及时的治疗，他会死。

　　让这个人在遭受所有的痛苦后孤独死去？他们都已经走到现在，经历过那么多苦难，难道不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赞沙玛尔的思绪纷乱庞杂，他想起这里比起距离拉塔古恩，应该离亡人市集更近，他是不是应该回头？可早已戒严的人类地盘会欢迎一个虚无民战士带着他的主君寻求帮助吗，他们难道不会因为恐惧而拿起刀剑，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么。

　　我可以请求他们，只要能救人……

　　赞沙玛尔心想他可以丢掉武器，放下自尊，或者怎样都好，只要贝因加纳能得救。

　　他的心正摇摆着调动他回头，但是这样的选择最终未能成行，赞沙玛尔前方走来一个正快步接近他的身影，他模糊的双眼一时没看清是谁，但他们还没有走出灾厄侵蚀的土地，能够在这种苍白之地安然行走的只有虚无民。

　　向他走来的是阿卡什恩。

　　“我看到拒绝之匣从宝库中消失片刻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雾气也突然散去，可以出城，就先过来了。”大巫师没有太多废话，凝重地看了一眼友人怀中的主君，知道状况不好，就立刻将口袋里的药瓶交给赞沙玛尔，“莉莉安准备的药，人类用的。”

　　赞沙玛尔捏住药瓶，拔开瓶盖的动作都能因为控制不好差点劈裂自己的指甲。他放下贝因加纳，不敢硬掰开对方的牙关，便将药水含在自己嘴里，强行灌进贝因加纳口中。

　　药液的苦涩在齿间弥漫，赞沙玛尔把一瓶药都给贝因加纳灌了下去，阿卡什恩见状，按住两个人的肩膀固定好，瞬间将他们送回拉塔古恩核心城。

　　虚无民的都城一切如旧，但是对于两个短暂离开的人来说恍如隔世。

　　阿卡什恩直接将抱着主君的赞沙玛尔送到阶梯宫殿顶层的房间门前，莉莉安早已等待在那里，准备好清洗消毒以及包扎用的纱布和绷带。

　　即使是性格一贯清冷的莉莉安在见到主人的状况后也不能保持以往的冷静，她紧抿着嘴唇挽起袖口，告诉阿卡什恩让他和其他人想办法做一些人类用的补血剂，自己则马上进入房间，让赞沙玛尔固定住贝因加纳的身体，剪开他的长袍。

　　贝因加纳流了太多的血，这身白袍都在被浸透后变干变硬，成为暗红斑驳的样子。赞沙玛尔强行按捺住帮莉莉安处理的冲动，心中焦急又强硬地默念着冷静。

　　赞沙玛尔知道这个时候交给同为人类的莉莉安为贝因加纳处置伤口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在一旁帮忙拢住主君那头长长的金发，看着莉莉安拆开他简单包过的颈项上的布条，清理创口，上药，一丝不苟地重新包扎。

　　这个过程十分顺利，却心惊胆战。

　　贝因加纳现在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但是身体却开始慢慢发热，这是伤口感染的体现，而他如今的状况却很难抵抗这种剧烈的侵蚀，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呼吸变得急促，仅仅在处理伤口的期间，那种急促的呼吸就出现过两次骤停，让赞沙玛尔的心脏也跟着骤然停摆。

　　莉莉安在处理完颈项和手掌的创口后轻微按动贝因加纳胸口缝合线两侧的位置，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她立刻对黑发的虚无民战士说，“赞沙玛尔大人，请帮我拿一下那边箱子里的药水，棕色瓶子的那个。”

　　赞沙玛尔什么都没有问，立刻把瓶子拿了过来。

　　面色冷白的女仆把药水分装出一部分，让赞沙玛尔给人喂下，在贝因加纳呼吸暂时变得平缓之后，她也稍稍松了口气，对目光一直紧随贝因加纳的男人说道，“主人一直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应该结束的时候结束。”

　　赞沙玛尔抬起脸，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主人从前几乎不会受伤，但是有一次在翡银河谷的庄园里，他的确曾经提到过，如果自己某一天重伤不治，不需要救他，交给上天来安排。”

　　赞沙玛尔被这句话刺得难以招架，直愣愣地低头看着贝因加纳紧闭双眼的脸。

　　莉莉安像是怕惊动床榻上的人，声音很轻地说，“帕雷制剂被称为‘常春药水’，是古因海姆大陆最昂贵的一种药剂，曾经救过许多人的命，这些药水是我擅作主张带来的。我把它放进行李箱的时候在想，主人如果不希望得救，它们真的能被用上吗。”

　　不会有人在死亡来临时不希望活着。

　　然而这句话可能对其他人适用，而贝因加纳的心，要在这上面打一个问号。

　　“主人可能被拿走了几根肋骨，或许还有其它的。否则单单是失血，他的感染不会这么严重和迅速。”莉莉安看着赞沙玛尔，但目光是不加指责的，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的自责只会更多。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样的话，但看到贝因加纳如今的样子，她好像理解了这个人曾说这是自己最后的工作时那副神情的意义，她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于是选择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主人现在的求生意志不强。他的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高烧和寒战可能会持续几天时间，身体内部的衰竭才是致命的。”

　　赞沙玛尔抬起脸，每一个字都能听明白，但是他并不想懂。

　　他不知道当目睹自己浑身是伤地来到身边，贝因加纳是如何想的，但是他可以从之后发生的事作出想象。

　　这个人不顾一切地放血救他，仿佛只想让他一个人存活。

　　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似乎有着残忍的排他性，贝因加纳把生的希望给了另外的人，自己则在黑暗中，等待死亡。

　　莉莉安在告诉赞沙玛尔药水该怎样服用后就先离开了，她要去看看补血剂还需要多久。

　　她离开房间前轻声说道，“请您支持他到最后吧。”

　　随着房门闭合，所有声音都被隔绝，赞沙玛尔耳边只有自己完全不算平缓的呼吸声，以及凑近了才能听到的贝因加纳的呼吸。

　　床上的人轻薄苍白的像一张白纸，药物能让他的生机在短时间内延续，可是他的伤太重了，感染和衰竭如影随形，正一点点削去他的生命力。

　　贝因加纳或许已经没有力气去抵抗。

　　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就算未来也不会有。赞沙玛尔正在强迫自己乐观一些，曾经在这里请求贝因加纳“别这么快就离开”的自己现在已经不同，这个人也会改变想法的，不是吗。

　　没过一会儿，阿卡什恩直接推开房门，代替莉莉安拿来补血剂，而代人前来是因为他有些话要对赞沙玛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