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逍行大唐(32)

　　“痴傻？能在内坊隐匿十年而不被发现的人，你认为我会相信他痴傻？也罢，我就给他一个机会，明天是内坊弟子琴试，只有通过琴试者才能被允许出师。如果他能通过明天内坊的琴试，且获得大多数弟子的认可，我就允许他出坊。”
　　琴试的主持者是谁呢？高绛婷她本人。也就是说水无心能不能出坊，还是高绛婷说了算。当梁笑堂转述琴魔大人的话时，沐离与叶轻侯面面相觑，顿觉前途无亮。
　　距离第二天琴试，此时已不足十二个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出什么花样来，那是基本不可能的。
　　第二天。
　　内坊琴试大厅。
　　那些将要参加琴试的弟子和前来观礼的弟子早已齐聚一堂，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是要参加琴试的七秀们，不但穿起了最鲜艳的衣服，最华贵的首饰，还梳起了最复杂的发型，化上了最精致的妆容，力求给主考官琴秀大人留个好印象。
　　当高绛婷到达时，却收到了坊主叶芷青和楚秀萧白胭也要来旁听的消息。略一思量便已知道原因。
　　当初水无心事件质恶劣，她对他的严惩也得到了叶芷青的首肯，可如今这件事又峰回路转，居然是件冤案，叶芷青乃天下三智之一，这件事虽未经过她手，可也不免觉得脸上无光，自然会多加几分重视。
　　而且昨日沐离和叶轻侯的大喊，不但已经内外坊皆知，连游客之中也传得纷纷扬扬，不彻查此事，会对七秀声誉造成损害，不由她们不重视。
　　于是就等了那两人前来后，三人并居上座，共同审阅前来参加琴试的弟子。
　　应试弟子一个接一个的在她们三人面前献技，但是因为众弟子基本都不曾见过三秀齐聚的大场面，个个都觉压力陡增，出错频频，叶芷青和萧白胭倒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琴魔大人却面色越来越臭。
　　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最后一个应试弟子，水无心要上场时，花厅里原本有些窃窃私语讨论琴技的人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充满了好奇，想要见见这个淫祸内坊名声狼藉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随着一阵阵沉重的锁链拖地的声音，一个身形单薄，手脚都带着镣铐的少年慢慢地走入花厅。
　　和满室争奇斗艳的七秀弟子们格格不入，他没有精美的衣服，身穿的是一件灰白的粗布囚服，也没华丽的修饰，只在领口，手臂和脚踝处露出渗着斑斑血迹的绷带，脸上自然没有半点妆容，但是明显洗干净了脸，以及简单整齐地将头发束在脑后。
　　他的瞳仁幽暗无光，好像在看着每一个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容貌精致无双，面色苍白而又皎洁，就像在一片繁花似锦中突然照下一片清冷月光。
　　走入花厅后，他在三秀面前行了一个叩拜礼，神色不卑不亢，面容无悲无喜，之后就跪在那，眼神聚焦在地板上的某一个点上，竟似发起呆来。
　　厅内安静的连根针掉下去都听见。原本大家对他的印象只是那个顽劣不堪的恶女形象，后来他因那件事被捕后，大家对他的想像是一个猥琐不堪的男人形象，事实上，那以后就几乎没人见过水无心，如今再次见到，众人都觉得陌生无比——这完全就是另一个人好吧！
　　高绛婷原本是打算等水无心上来之后先扇他一巴掌出出气，结果乍一见却发现水无心跟她想像中的轻狂男子完全不一样，只觉得这一巴掌扇下去，水无心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另说，自己却显得好像在欺凌弱小。
　　于是她强忍怒气，问：“你的两个哥哥中，不是有一个有钱的藏剑少爷吗？怎么还让你穿这身破衣服？”
　　水无心用他一贯的方式把散漫的目光聚焦，然后慢慢抬起头把焦点设置在高绛婷身上，用无机质的声音说：“参加内坊琴试，要穿秀坊的衣服，而我在秀坊的衣服，只剩这一套。”
　　高绛婷眉头一皱，水无心这声音里没有半分的怨恨，不甘，或者惶恐，准确地说，不带半点感情。难道梁笑堂说他已经心智受创是真的？
　　“那你就开始你的献技吧。那首被绿腰剽窃过的曲子已染污名，就别弹了，你可还有别的曲子？”高绛婷说。
　　琴魔的乐技天下无双，哪怕与琴圣苏雨鸾齐名，但无论修为还是琴技，她都比苏雨鸾略高一筹，可以说没有人能用琴技在她面前说谎。
　　“好。”水无心回答。
　　“你想用哪样乐器？这花厅之内所有乐器可尽供你挑选。”
　　水无心的手平指前方，“那个。”
　　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水无心指的，乃是琴魔大人的专用独门乐器，天下无人能弹的七十六弦箜篌！

第32章

　　“放肆！琴秀大人的琴也是你这种罪人能用的？”高绛婷身边的侍卫弟子不待师父开口已经怒斥出声。
　　水无心面无惧色，反而稍稍歪了歪脑袋，略有迷惑之色：“不是说选择范围是这个花厅里所有的乐器吗？条件矛盾？”
　　高绛婷此时已气极反笑，但嘴角那一丝冰冷的弧度直让花厅内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我既然说了，也不会反悔，只是，如果你的演奏侮辱了这把琴，我将直接取你性命。”
　　水无心的脸上依然一片古井无波，一名狱卒过来给他解了手部的镣铐，他坐下就开始给琴调音。高绛婷身边的侍卫弟子又一次忍不住怒道：“你在对师父琴做什么？！”
　　“调音。”
　　“难道堂堂琴秀的琴还会五音不全吗？”
　　“要弹我的这首曲子，确实还少两个音。”
　　“宫商角徵羽，还缺啥？”
　　“‘发’和‘西’。”
　　“那是什么东西？”
　　高绛婷只觉得聒噪，轻飘飘地看了那个侍卫弟子一眼，那名弟子立刻噤若寒蝉。只是从高绛婷越发阴沉的脸色上来看，叶芷青和萧白胭担忧地互看一眼，只怕等一下她真的是要血溅花厅了，到时可要注意拦住她。
　　水无心对周围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极为迅速地调完音后，便开始演奏。
　　“出埃及记”（Exodus）是讲述摩西(Moses)领导希伯莱人摆脱在埃及被奴役的命运，离开埃及前往旷野开始自由的新生活，气势宏大，雄壮，极具悲壮的历史感。
　　只见水无心双手翻飞，极为精准地拨动每一根琴弦。在场的人惊异地发现，水无心的每一只手都在独立地弹奏一首不同的曲子，而两首曲子合在一起却珠联璧合，天衣无缝，制造出恢弘大气的丰富层次感。
　　高绛婷双眼微微一眯，一心二用吗？有趣。
　　可是，琴魔的琴，有那么容易弹吗？
　　为什么天下只有高绛婷能弹这具七十六弦箜篌？当初她有无骨素手避开琴弦的锋锐，后来，她虽然被康雪烛庖尽双手，但是一双骨手，自然又不怕刀割般的琴弦。
　　可是水无心有无骨素手吗？没有。所以当曲子演奏到高潮时，高绛婷的天魔琴开始对她的手产生伤害，一道道细小的裂缝开始出现在他的手上，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手部伤害达到5%，是否继续？——继续。
　　手部伤害达到15%，是否继续？——继续。
　　手部伤害达到25%，是否继续？——开减伤，继续。
　　于是，满座的人就看见随着乐曲越来越激昂，水无心的手皮开肉绽，血花纷飞，情形惨烈无比，但是他却仍然双目低垂，脸上毫无表情，而高绛婷预料中的失误，却一直没有出现。
　　高绛婷也开始心中暗惊。这首乐曲和先前的亡灵序曲一样，都是她以前未曾听过的新奇曲风，似乎有点西域的风格，却又不尽相似。
　　正所谓文如其人，高绛婷由曲观心，发现这首曲子虽然好像是在讲述一群人在逆境中挣扎求生的悲壮故事，可是水无心的心就好像天地间的凛冽之风，淡然吹过，冷眼旁观，平静如天道，而天道最是无情。
　　简言之，水无心的琴心，即无心。
　　他的心，已经死了。
　　原本被称为坊中一恶的水无心，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但性格与以前不一样，似乎连琴技也比以前好了不少，至少迄今为止，还没人能用琴魔的琴弹过一支完整的曲子。
　　可是别人或许不能理解，但是高绛婷对此却并不陌生。
　　突逢惨祸，性情大变。
　　以前她是一个遇事要躲在小七背后的怯懦女子，但是被康雪烛疱手疱心后，她成了心狠手辣的琴魔；而水无心则似乎与她相反，从一个无知纨绔，变成了一个无口无心的活死人。
　　一曲终了，水无心的双手鲜血淋漓，就如当年高绛婷被疱手一般。他轻轻地将七十六弦箜篌放下，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到高绛婷面前，跪下后缓缓地伏拜在地，似在乞求，却始终一言不发。
　　整个花厅寂静无声，所有的人依然沉浸在刚才令人惊心动魄的演奏中，众七秀女子面面相觑，不忍之色溢于言表。可是大厅之上，三秀正襟危坐，看神色好像在思索什么。
　　水无心依然跪伏着一动不动，手臂上的血珠子一直在往下滴着，渐渐的地上积起了一摊小血泊。而他背上的旧伤也迸裂了，灰白的囚衣背部渐渐渗出一片血渍。
　　叶芷青叹口气，命水无心先起来，可是水无心依然不动。一名绮秀弟子奉命去搀扶，一碰之下水无心的身子就倒在一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却是已经昏厥多时了。
　　这时，一直在花厅外蹦蹦跳跳地向里张望的沐离和叶轻侯见状，情绪激动地想要往里闯，结果被守门的弟子死死拦住。沐离冲着里面大叫：“我是大夫！求求你们让我进去看一下我家小弟的伤势吧！”
　　看着似乎伤得颇重的水无心，叶芷青想了想也就允许沐离进入，不过叶轻侯还是被拦的了外面。
　　水无心手部的伤经过一番细查确认没有伤到筋骨后，沐离就以金针止血，再施以常带在身上的伤药，至于绷带……他那带着哀切的目光向四周一扫，立刻就有几位七秀女子递上了身上的丝带。
　　然后，沐离对满屋子的七秀弟子匆匆地说一声：“抱歉，我现在急于为无心治伤，如果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说罢便将水无心的外衣当众脱下，解下渗满血迹的绷带，重新包扎那迸裂的伤口。
　　看到水无心单薄虚弱的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刑伤，众七秀弟子无不心中一凛，不少人更是发出了轻轻的惊呼。
　　有些人坐不住，私下里互相推搡议论一番后，首先是最为豪爽的楚秀大师姐带头，几名楚秀弟子跪下来为水无心求情。看见大师姐起了头，所有的楚秀弟子跪了下来，然后是所有的绮秀，昭秀……最后花厅里所有的七秀弟子全都跪下了。
　　这时，叶芷青也发话了：
　　“哀莫大于心死。水无心身已伤，心已死，又蒙冤受了宫刑，而他当初男扮女装混迹秀坊时尚是稚子，情有可原。若论缘由，却是我秀坊亏欠了他。师妹，他刚才了的曲子你也听到了，他若还有一丝心愿，便是求得自由，你便放他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