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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197)

作者:蝎子兰 时间:2019-01-09 20:31:00 标签: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风吹进来,扑灭灯台。冬至的前一夜,无比的寒冷。京城被深黑夜沉沉压下,宛如陷入梦中。
  最长的最凄清的夜,还没有到来。


第226章
  冬至前夜, 摄政王站在研武堂里抄名单。前来请示祭祀大典的官员站在研武堂门口一动不敢动。
  摄政王谁都不理, 苦修一样不停地抄写,满地都是写满名字的纸张,触目惊心。
  王修轻轻把作废的纸张捡起整理,在温柔明亮的烛火下温声:“殿下,明天冬至。”
  摄政王没有抬头。
  王修转身走出来, 接过官员手中的簿册, 就着灯光一页一页认真阅读。礼部反复讨论认真筹划, 而且有前例可爰, 不会出大岔子。王修提笔用李奉恕的笔迹写下“准”, 用摄政王印,轻轻走出研武堂,递给礼部官员。
  礼部官员自始至终没敢抬头。他不敢看灯火下站立的摄政王,他感觉到那风雨欲来的凶悍气势, 足可以把他生吞活剥。王都事穿着米色的羊绒大氅从研武堂出来,披着瞳瞳烛光挡在官员与摄政王之间, 挡住了那凶险难测的天命雷霆。暖意扑面而来, 王都事救了官员一命,他对王都事一揖, 逃出鲁王府。
  李小二已经入睡,小小的孩子一睡着,天地都寂静了。鲁王府平时也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有小孩子出现,才有一点活气儿, 广阔的府邸里回荡着幼儿的笑声。老李怕李小二和陛下之间疏远,想把李小二还回宫中,王修很舍不得。
  李小二又吵又顽皮,没有安静的时候。黑得健康的小孩子,谁逗都笑,抱着黑鬼在院子里打滚撒欢儿。王修能看到另一个老李,二十年前本来该无忧无虑天真的李奉恕。
  只是,二十年后,终究是摄政王。被苍天寒夜压得不肯低头,站在烛火里入魔地抄写殉国战死的英灵姓名。
  王修在研武堂门口静静凝望李奉恕在灯火下的身影。还是那样,威严如远古的神祗,立在云端俯瞰众生,平静的目光中,一眼凶厉,一眼慈悲。
  太孤单了。哪怕是神祗,太孤单了。王修走进研武堂,在摄政王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腰。摄政王终于感觉到背后合上来的暖意,提着笔愣愣道:“什么时候了?”
  王修轻声道:“丑正三刻……已经过了四更天了……”
  摄政王自言自语:“我要快点写,好好地写。”
  王修把脸埋在摄政王后心口。
  摄政王心里在交战,关于忠诚,与忠臣。
  “殿下……认为什么只忠诚呢?”
  摄政王沉默。很久之后,他回答:“我问他们呢。”
  王修知道这些将领所有的死法。刘綎殉国前半边脸被削去,仍手歼数十人战死。养子刘招孙背着刘綎拼杀,力竭战亡。
  战死,阵亡,拒降,自尽。王修突然听到十年前剧烈的喊杀声,不屈不挠对着苍天,声声不歇。
  “殿下……得到答案了吗?”
  摄政王沉默。
  “我知道殿下不喜欢祖康,不待见辽东活下来的将领……当年关宁铁骑的确不曾后退一步。殿下问过宁锦大捷,祖康率军在城外对敌死战不降,士卒死尽金兵撤退。关宁军的血性从来没丢过,只是可能……磋磨得太久了,太久了……”
  沈阳卫无人支援,萨尔浒全线崩溃,战阵连连败退。
  “殿下,死亡能为忠诚作证,为什么活着不能呢……”
  摄政王闭上眼睛。
  王修温言对着摄政王的后心口喃喃:“将士镇守边关,保国护君,征战杀伐,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可以一往无前,但是……殿下,他们背后只有你……只有你……”
  漫漫长夜,缓缓等待冬至。
  礼部官员们彻夜忙碌,准备祭天事宜。摄政王监国一年多,他们终于敬畏了他。礼制上皇帝陛下祭天,但陛下年幼,所以摄政王辅祭,敬告苍天。这一年的叛乱,杀戮,天灾,人祸,礼部侍郎写祭文斟酌了很久,一笔一笔全写上了。殿下不会在意,因为殿下不关心。
  天都看着呢,一篇祭文能粉饰什么?
  礼部在永定门里的天坛忙了一晚上,才算都布置齐备。京城自成庙去世,已经太久没热闹过了。冬日凋敝,冬至更加萧瑟,有个祭典是好事。成庙特别允许冬至祭天礼之后京城大庙会三天,集市不收税,比春节庙会都热闹。
  今年摄政王宣布,沿袭成庙制,依旧三天庙会,所有人都欢欣鼓舞。这三天不收税,买东西特别便宜,能屯一部分不怕坏的年货。
  老王爷在家列单子,除了去年,以前都是跟李在德上街抢,李在德不中用,扛不了多少东西。今年掐指一算,家里添了俩将军。阵前对敌都行,抢货扛东西肯定也不在话下。李在德去六部点卯,一大早一开门,门口一封信。
  没封口,信封上写着“邬双樨启”。李在德没多想,就揣上了。
  老王爷用笔杆子挠挠头:“路上慢点!”
  “知道啦。”
  旭阳面无表情地刷马,星云察觉到他心绪烦乱,用大脑袋顶顶他。这匹温顺又凶悍的战马陪着旭阳从辽东千里迢迢进京,吃了苦。旭阳自己省吃俭用,绝对不委屈星云。他摸摸星云的脸,笑着摇摇头:“没事。”
  锦衣卫很快会给他关于兄长的回信。找了这十几年,旭阳突然很害怕。这十几年旭阳坚持兄长没死,所以只是寻找,不做多想。突然即将面对真实,旭阳异常恐惧,他害怕听到最坏的消息。
  今天白天皇帝陛下要出正阳门到天坛祭祀,京营调兵遣将,还有领命进城协同皇城戍卫司一同保卫的。骑兵没领到任务,旭阳很安静地刷马,他抬眼看到邬双樨直愣愣地走过去。
  邬双樨发现了旭阳,站在他面前。两个人差不多高,所以互相平视。在辽东时旭阳照顾过邬双樨几天,照料水平另说,重在情谊。邬双樨看星云一眼,忽然笑了:“你比我幸运,我的马死在子午谷了。”
  星云用大眼睛看邬双樨,它认得他。旭阳继续刷星云,邬双樨笑着问:“今天你是不是有假?去城里吗?老叔念叨你。”
  旭阳拎着马刷子:“你有事说吧。”
  邬双樨笑着摇头:“没什么事。替老叔说一下。李在德说了,冬至要阖家团圆,一起对抗长夜。你……你去吧。”
  旭阳平淡安稳地看邬双樨,一对金色的眼睛。邬双樨笑得潇洒,旭阳却问他:“你遇到什么了?”
  邬双樨笑意减淡:“没什么。”
  旭阳继续刷马:“遇到难题就比大小。”
  邬双樨一愣。旭阳刷得星云很舒适,跺跺蹄子。
  “两难的话,比一下大小。小的舍弃,保住大的。”
  旭阳的人生直接而且干脆,他从来这么处理问题。邬双樨大笑:“多谢建议,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今天他要进城。临走之前,他低头对旭阳道:“我真羡慕你。”
  邬双樨进城,来到邬湘的宅子门口。这里就不是他家,是摄政王赐给邬湘荣养的,怪不得他老忘。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进门。在院子里洒扫的下人一抬头,认识邬双樨:“少爷来了。”
  邬湘缩在藤椅上晒太阳,像一段苍老的木头,没有枝叶,没有生命,只是那么放着,全无用处。一早上没什么太阳,他就是坐在院子里,不愿意进屋。邬双樨跪在他身边,轻声道:“父亲。”
  邬湘嗯一声。
  邬双樨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父亲最近可有……见过辽东来人?”
  邬湘睁开眼,看邬双樨:“什么?”
  邬双樨颤抖着一叹:“儿子说……父亲最近有没有见过辽东来人?”
  邬湘一眯眼:“你什么意思。”
  邬双樨攥着拳:“没有两株桂树,父亲,无双樨。”
  邬湘抄起茶碗劈头盖脸砸向邬双樨,邬双樨直挺挺受了。他垂着眼睛,满脸茶叶:“父亲,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辽东来人?”
  邬湘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快要朽烂的风箱:“你直接问我,有没有叛国?有没有?”邬湘抄起藤椅旁边的拐杖梆梆敲自己的腿,骨头硬硬地硌木杖,邬双樨吓得双手抓住拐杖,邬湘冷笑:“你夺什么?我又不疼,这双腿早废了!”
  邬双樨全身战栗,邬湘掀起裤管给他看,父亲萎缩无力的腿就那么搭着藤椅,仿佛不是邬湘身上的一部分。邬湘早年征战腰上有重伤,邬双樨是知道的!他隔段时间来请安,居然没发现!
  “我只有这个下场,只有这个下场!你问问这些装模作样伺候我的人,有谁会来看我?”
  邬双樨磕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父亲息怒……”
  邬湘指着自己:“苟延残喘,苟延残喘呐!”
  邬双樨满脸茶叶茶水狼狈地淌,红着眼睛看邬湘:“儿子无能!”
  破旧的风箱还在拉,邬湘还在笑。看看你的父亲,辽东将领,你想要什么下场?
  “吾儿是大才,为父知道,吾儿足可雄镇一方。”邬湘压低声音,对邬双樨笑,“吾儿不能被蹉跎一辈子,知道吗?”
  邬双樨攥住拳头,院子里早没人了,寂静的风声回旋。
  邬湘疯狂的眼神看他:你甘心吗?
  邬双樨对邬湘一磕头,起身就走。下人站在院门口递手巾,邬双樨脚步未停,抓住手巾,擦完一甩。
  你甘心吗?
  天亮,摄政王终于工工整整抄完了辽东所有阵亡将领名单。已经死去的英雄,将要警告苍天的英灵,刀劈斧凿力重千斤地雕刻在薄薄的纸上。摄政王抬起头一晃神,微微眯着眼看窗外,怎么天就亮了?
  王修端着茶,站在门口,披着清澈晨光:“殿下。”
  李奉恕好像惊醒一般,眼神缓缓清明,逐渐汇聚,看着王修,和他背后的晨天。清风从王修背后的方向吹来,米色轻薄的羊绒大氅轻轻飘荡。
  “你从天上来吗。”
  王修把茶端给他:“殿下,你醒了?”
  李奉恕搂着他:“早上了,该醒了。”
  噩梦再长,也得醒。
  富太监亲自上门送尚衣监赶制的亲王衮服。亲王衮冕与皇帝衮冕相差不多,九旒九章,玄衣赤裳,双肩绣龙,袜舄皆为炽火色。李奉恕第一次穿衮服,高大英俊的男人穿着威严的黑色衮服,双眼在九旒后面看向王修。富太监亲自跪在摄政王身边帮摄政王穿鞋,冕冠前九旒的帘子一晃。
  王修被穿着冕冠的李奉恕惊到了。衮服是至高无上权力最直接的具象,皇帝的衮服十二章衮冕十二旒,亲王衮服九章衮冕九旒,全都是双肩盘龙背后靠山。江山社稷,只有天授命之人才配扛得起来。
  这个人,是王。
  九旒挡着王者的眼神,也挡着王者的喜怒。冠冕代表天威,天威从不可测。
  可惜挡不住王者的深情。
  摄政王冲王修伸手:“过来。”
  王修轻轻握住摄政王的手,跪在一边帮摄政王穿鞋的内侍们立刻膝行避开。摄政王引着王修站到自己面前,微微仰头:“系太紧了。这些个笨蛋。”
  九旒的珠帘一晃,王修看到李奉恕的眼睛。他轻轻解开李奉恕冕冠红色束带,轻轻重新打个漂亮的结。
  李奉恕低下头,轻声道:“还是你系得好。”
  李小二一瘸一拐哒哒跑进来,仰头看六叔。王修转身一看李小二,惊了。李小二一条小腿上套着李奉恕黑甲的前臂甲满地乱跑。王修着急:“你怎么把太宗黑甲的箱子打开的?亏你拖得动!你这孩子!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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