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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156)

作者:蝎子兰 时间:2019-01-09 20:31:00 标签: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魏姑娘低头缝两针,眼泪滴落。
  邹钟辕忽而笑了。
  “城中百姓皆称我们恶鬼,染疫死了也是活该。多谢姑娘眼泪,死而无憾了。”
  恶鬼也是怕染疫的,恶鬼死了,尸体也是要被焚烧的。
  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更加努力地缝。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转身离开。
  大灾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他就是来见见她,即便是最后一眼,当真……无憾了。
  城中粮草见底,药材不够,秦军中收尸体的死士队已经换了五六拨人。魏知府深夜推开白巡抚书房的门,白巡抚羸弱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竟不是百姓唾骂的凶神恶煞的修罗。
  “城中还能坚持几日?”
  魏知府轻声道:“不到旬日。”
  白巡抚眼缚黑纱,在灯光中微微垂着脸。魏知府略略一瞥,白巡抚正在写奏疏。瘟疫比战事更凶险,延安府城破之日,白敬殉城之时。上愧对皇恩,下愧对百姓,白敬虽死无颜。
  夜色中,忽然传来笛声。凄清的笛声在夜色中阵阵回荡,哀恸决绝,涟漪不歇。
  魏知府心里一动,轻声道:“不知和当年张巡守睢阳听到的笛声是否一样。”
  白巡抚认真地听着。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困守孤城,拼尽所有,誓不低头。
  笛声哀哀盘旋,魏知府在昏惨的灯火下看到白巡抚黑纱下淌出的眼泪。
  魏知府长长一揖:“‘将军有齿嚼欲碎,将军有眦血成泪。生为将星死为厉,尽是山川不平气。’当年李首辅作诗赞扬司马圣王张巡,白巡抚,如今亦是一样,天与一城为国蔽——天与大晏延安府,为国镇守。”
  白巡抚郑重对魏知府还礼:“你我二人同心,金不利。”
  朝廷赈济始终不到,白巡抚魏知府心里有数,朝廷粮食捉襟见肘。赈济福建已经是开了南大仓,赈济延安的粮,从哪儿调?
  魏知府浑浑噩噩十七年,见到白巡抚才清醒。也许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为国守一城,臣等,本分。”
  口粮收紧,草药收紧,先供“白棺材”中的大夫们和病人们。路口军官分发药汁从未间断,薛清泉却感觉到弹尽粮绝。
  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在异乡,死于对阵异族的战场,只是没想到居然可能会死于瘟疫。薛清泉大笑,笑出眼泪:“遭瘟死的,听着一点都不配名留青史!”
  白巡抚亲自巡街,一个老太太冲出来揪住他的衣襟,苍老的手就那么抓住白敬的衣服:“白敬,你不怕遭报应,你不怕不得好死无人收尸!”
  她一家都被抬走了。丈夫,儿子,儿媳,只剩她。延安府已至绝境,她也已至绝境。老太太抓着传说中恶鬼修罗的衣服,疯了一样地晃:“白敬!你不怕死无全尸!”
  瘦高的白巡抚被矮小的老太太拉得弯下腰,一伸手制止秦兵围上来。老太太一把抓下他的面罩,连带扯下了黑纱。狰狞恶鬼的面具下,左蓝右碧天神慈悲的眼睛泫然泪下。
  “为国守城,为国征战,白敬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
  吴大夫摁着一个病人灌药。已经有郎中染疫死去,医者不自医,也许下一个就是吴大夫。“白棺材”飞飞扬扬的白布外面家属想要闯进来,被秦军坚定地拦截。家属尖叫着咒骂吴大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其他郎中吓得手抖,吴大夫恍若未闻。
  “死之前,让我见到瘟疫溃败,则死而无憾。”吴大夫喃喃自语。
  他耗费一生精力研究被正统医学不容的学说,被口诛笔伐骂了这么多年,就让真正的大疫来检验吧——
  到底,他是不是对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
  魏知府和钱同知焦头烂额,粮仓见底,草药已无。魏知府走到针线场,魏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指渗血,没有东西可缝。魏知府轻声叫她:“丫丫。”
  魏姑娘看到老父亲,越抽泣越剧烈,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知府伸出手,认真地搂住她。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却难得如此亲昵。魏知府拍拍魏姑娘的背:“不要怕。不过就是去找你娘。”
  “咱们一家人,终究是要团聚的。这么一想,没什么可怕的。”
  延安府已到末路。“白棺材”外面家属的咒骂已经停止,粮草尽绝,没有力气。吴大夫眼看着一个病人要转好,药材却没了。吴大夫自言自语,天意,大晏败于瘟疫,难道真是天意。
  天要绝延安府,天要绝大晏?
  吴大夫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来啦!朝廷赈济来啦!”
  吴大夫冲出“白棺材”,突然看见漫天飞来的包裹。
  白巡抚登上城门,延安府外面架起攻城投石车,红底金字的晏字旗随风飘扬。投石车上放着捆扎结实的药材粮食,军官一举旗,投石车后面的士兵一起举旗,投石车一放,粮食草药飞进延安府。
  白敬躲在城墙后面,手里攥着红色同心结,轻微颤动。
  上不负天子。
  下不负君子。


第181章
  投放结束, 城中的秦兵训练有素地开始收集粮食和药材, 分门别类用马车拉走。魏知府和白巡抚一起靠着城墙坐着,魏知府老泪纵横:“赈济总算来了,只是……只是原本以为今年收成不好,总也算有,这下粮仓见底, 明年要怎么办……”
  白巡抚坚定:“只要能保住人命, 就有办法。好在种子已经播下, 只要春天一到, 就有收成的希望。”
  白巡抚闭上眼, 手里攥着火红的同心结。只要活着,总有希望。
  薛清泉指挥人入仓,计算口粮和药材。口罩白袍不够,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瘟疫渐渐开始在秦军里蔓延, 百姓不知那些巡街的鬼面之下,已经换了好几批人。
  魏姑娘在针线场看着药材和白布, 默默站起, 出门套了辆自家的驴车,把布匹和药材装进编筐,一筐一筐搬上驴车。她不怎么会赶驴车,正要发愁, 一出门看见邹钟辕。
  “你要去哪儿?”
  魏姑娘默默地往前一指:整条街。
  魏姑娘和邹钟辕赶着驴车, 曾经来针线场缝过口罩的女子家门口摆上布匹和药材,一整条街挨家挨户地摆放。家家大门紧闭, 无声无息,驴车辚辚的声音在窄街里寂寞地回荡。
  邹钟辕不知道这样会如何,只是魏姑娘倔强地往门口放,他只能帮忙。
  秦军里高级军官又倒一个。进了“白棺材”,吴大夫日夜照料,药香漫天,却不知道能不能出得来。
  邹钟辕心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心里有遗憾吗?
  魏姑娘用袖子一抹脸,和邹钟辕一转身,整条街,摆满了。
  “走吧。”魏姑娘说。
  邹钟辕听到风穿过长街的声音。
  魏姑娘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来不及洗漱,套上口罩奔出家门,每家每户门口还摆放着大编筐。魏姑娘心里一沉,跑几步上前,愣住。
  编筐里,整整齐齐码着夹药口罩。
  魏姑娘疯跑,从长街一头跑到另一头。每家每户的门口的筐中,都摆着夹药口罩,码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魏姑娘站在街上,失声痛哭。
  死士队开始在街上洒药粉,家家点燃艾叶。袅袅燃起的艾烟向苍天乞求,求天地正气驱除邪祟,求天地保佑延安府挺过这一关。
  针线场已经装好的药包分发下去,每户五服,日日煎水饮用。吴大夫日渐苍老,除了在白棺材里诊治病人,还要求秦兵们大声喊瘟疫传染,一人得病,会祸及全家。得疫之人为家人着想,赶紧来看病。
  白敬剧烈地喘息。他以前身体也不好,虚弱成了习惯,并没有在意,自己感觉有些高热才反应过来。他心里发凉,魏知府过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魏知府踉跄一下,突然明白,全身颤抖。
  白敬扶着墙,没摘口罩,药香涌进鼻腔,眼前真真发黑。
  魏知府哽咽:“白巡抚……”
  白敬扶着墙,直立起来,对魏知府一揖,对身后跟着他的秦兵一揖:“白敬对不住诸位,可能……魏知府,再往下,要靠你了。”
  一个士兵想去扶白敬,被白敬喝止:“别过来!”
  魏知府涕泪纵横:“白巡抚怎么会,怎么会?”
  巡街的士兵大声道:“是不是那个老太太,把白巡抚的面罩给抓下来了!对着白巡抚又哭又闹的!”
  白敬剧烈喘息,魏知府看他羸弱的身影,心如刀割。白巡抚平时就病恹恹的,这一下有异样,谁都没看出来!白敬道:“你们接着喊!得疫者要求找吴大夫!白巡抚已经过去了!”
  魏知府上前两步,白敬手一抬:“诸位……别过。”
  秦兵们对白敬一抱拳,带着哭音大声呐喊,得疫者去找吴大夫,白巡抚已经过去了。
  白巡抚都去吴大夫那里了!
  旧官衙中郎中陆续倒下,吴大夫独力难支。他一辈子跟瘟疫斗,早做好了染疫而死的准备,偏偏……这巨大的白棺材,就剩他了。
  魏姑娘来送口罩和白袍,远远看到吴大夫在下风向佝偻着自己烧废弃的衣物口罩。她低声道:“吴大夫,没有人了吗?”
  吴大夫颤巍巍地摇摇头。年轻力壮的倒是都先他而去,他宁可……换他们回来。
  魏姑娘刚离开,白巡抚踉跄着过来。
  吴大夫一愣:“白巡抚……”
  白敬站在吴大夫面前,直挺挺往前一倒。吴大夫吓坏了,解开他的面罩试颈上脉搏,再试手腕脉搏。白敬高烧,却没有起结节。
  吴大夫心里一沉:到底是不是疫?到底是不是疫?
  魏姑娘送了口罩回家,碰上邹钟辕洒药粉。魏姑娘很平静:“好在遇上你。你以后每天把布匹跟药材装在筐中,沿街摆放。左右就那几条街,你知道。下午摆了,第二天早上去收口罩和白袍。”
  邹钟辕心中发寒:“你要做什么?”
  魏姑娘沉默一下,对邹钟辕道:“你见到我爹,转告他,做女儿的给他磕头了。”
  邹钟辕伸手攥住魏姑娘的手腕,魏姑娘觉得他在抖:“你想干什么?”
  “旧官衙里缺人手,我去帮忙。”
  街上药粉和艾烟的味道直冲邹钟辕的喉咙,他在面罩后面的表情,魏姑娘看不到。
  “多谢邹守备。”
  魏姑娘挣开他的手:“外面已经没有我能帮忙的了。除了缝衣服,我不会别的。”
  邹钟辕站在街上,看魏姑娘越走越远。
  她不知道他在面罩后面热泪长流。
  白敬高烧不退,手里攥着一只红色的同心结,红得像心头血。吴大夫解开他眼上的黑纱,观察他的眼睛。白敬在剧烈的天光中微微睁开眼,迷茫中看到漫天满地桃花雪,不远处站着个人,手里拎着枪,枪尖上挑着长长的黑纱,随风飞飞扬扬,蹭着那人的脸。
  “你……放肆……”
  白巡抚陷入宁静的黑暗。
  研武堂上报,赈济已经运到,用攻城投石车投进城中。所有士兵皆戴面罩,并未接近延安府。
  榆林总兵王湛庆负责此事,快而麻利地运送粮草药材,绝无半分拖沓。
  十年前的大疫他仍然记得,榆林被波及最狠,军队几乎亡尽。若那次鞑靼大军南下,大晏极有可能不存。正逢萨尔浒之战,大晏女真和鞑靼的注意力都在萨尔浒。幸亦不幸,战事没来,赈济也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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