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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俯首(9)

作者:山人道闲 时间:2017-12-06 13:41:28 标签:情有独钟 强强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叶流州拿下匣子,跟着他在热闹的人群挤来挤去,一队人支着长长龙灯腾飞欢跃,飞快的动作间巨龙仿佛遨游四海,所过之处无不惊涛骇浪,引得人群连连爆发出叫好声。
  他们两人四处转悠,待到几个时辰过去,阿仲要去湖上泛舟时,叶流州回到了许延的摊子前,那些纸伞已经卖掉了七七八八。
  他的额上泌出一层汗,喉咙里渴得冒烟,摸出水壶灌了几口水,坐在箱子上,道:“阿仲东转西转跑得太快,实在是难跟上,这个年纪的孩子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许延道:“今日乞巧节他期待了很久,自然是玩的乐不思蜀。”
  叶流州点了点头,转身打开先前放下的盒子,本想吃几块桃花酥,伸手一摸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怔了怔,抬起盒子晃了晃,只听有些散碎的渣末。
  他道:“许延,你离开过这里吗?”
  许延专注地调整着纸伞的骨架,头也不抬道:“没有。”
  “那桃花酥怎么一块都没了?”叶流州把空盒子放在他面前,“还能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吗?”
  许延纹丝不动地垂着目,浓密的眼睫下是黑曜石般的瞳孔,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几支伞骨,调整间发出咯嗒咯嗒的响声。
  “难道是周垣吃的?他不是一来这里就自己去转悠了吗?”叶流州饿得饥肠辘辘,想着盒子里的碎末顿了顿,他微微眯起眼睛,朝盘腿而坐的许延凑近了距离,嗅着对方身上的味,“许延,不会是你吃的吧?”
  他看不见的是许延脸上一丝不自在的神色。
  叶流州没听到对方的回答,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挑起一边眉,道:“不是吧,许延,那桃花酥甜得腻人,你喜欢吃甜的吗?”
  “够了。”许延推开他的脸,“是我又如何?”
  叶流州道:“那是许夫人给我做的,你居然全部吃完了,怎么不给我留一块?”
  “不就是几块桃花酥。”虽然许延的声音平淡无波,但是他的脸上还是几分被说穿的不自在,抬起一只手遮掩住脸前,“前面有卖乞巧果子的,你再去买份吃好了。”
  叶流州大感惊奇,笑道:“你出银子吗?”
  “别想太多。”许延说,“我娘喜欢吃乞巧果子,本就是要给她带的。”
  “明白。”叶流州跟着他走到前街去,听声音做油炸果子的是五六个年轻的女子,应该是特地在乞巧节这天出来摆摊的。
  见到许延过来,姑娘们纷纷盈盈笑了起来,又嘁嘁喳喳的说起话。
  许延把几枚铜币扔进钱匣里,“要两份乞巧果子。”
  叶流州听到其中一道特别清脆的女声道:“许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说话,一圈姑娘们也放开了说:“许公子离上次回镇子里有一年多了吧?”
  “听说你在燕京里做了大买卖,忙得抽不开身,是真的吗?”
  “可别是在燕京里瞧上大户人家的姑娘?”
  姑娘们一句接一句地问道,那个清脆的女声又开口说:“这次回来不会再走吧?”
  这句话让摊子上安静了片刻,随即许延低沉的声音响起:“说不准。”
  他只答了这一句,姑娘们挤眉弄眼地推了推中间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女子把装在纸袋里乞巧果子递给许延。
  他一接过后,和叶流州往来路走去。
  叶流州抱着一袋果子,问:“那姑娘是谁?认识你吗?”
  “她姓柳,家里的长辈与我娘曾经想做媒……”许延说着便见不远处周垣正和一名貌美的绛衣女子告别,他不知说了什么,女子掩唇一笑,两人分别后,周垣快步走过来,道:“什么吃的?给我一份。”
  叶流州道:“是甜食。”
  周垣拿了一个塞在嘴里,道:“以白糖溶为糖浆,加上芝麻、面粉,搅拌均匀,擀薄晾凉后,用刀切分,折为巧胚入锅油炸至黄金即可……嗯,这果子花样捏得不错。”
  他伸手去拿叶流州怀里的纸袋,说:“你刚治眼睛,不能吃这种东西,我来帮你吃吧?”
  叶流州还没有听说过这种敷衍的理由,抓着纸袋不松手,“少胡说八道!”
  两人正挣扯着纸袋,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松松地提起纸袋,许延吃了一个七巧果,面对两人转过来的视线,平淡道:“味道还不错。”
  周垣愤愤道:“许延你都有一份了,还抢我的!”
  “那份是留给娘的。”
  叶流州扑过去道:“你都吃了桃花酥,还要抢乞巧果子?还我!”
  许延被他撞退了一步,高高举起纸袋,带了一丝笑意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哄吵混乱声。
  只见本由两边麻绳拉扯住挂着一连串灯笼的高架,正轰隆着往下倒塌,带起翻飞的尘土,而木架倒下的方向正砸向湖水中的一叶扁舟,上面坐着几个孩童,其中一人,正是阿仲。
  三人同时变了脸色,许延嘴角那一点微末的弧度变得肃冷至极。
  人群或是在岸边惊呼,或是反应过来往湖里划去——可都来不及了。


第21章 对影
  叶流州听见嘈杂的哄乱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待在这里。”许延只说了这一句,便面沉如水地转向另一边,“周垣。”
  周垣从手上摘下几枚田石戒指抛给他,两人没有一个眼神交流,分别向两面飞快奔去。
  人群水泄不通,许延一脚踏在木柱上借力一跃而起,下落时接连踩过数人肩膀箭步向前,路人还来不及仰头惊怒,他已经迅捷地掠过人流,临近翠湖。
  许延一刻不停,又一脚蹬在湖边的停船上,犹如巨鸟飞身而起,衣袂猎猎飞扬,身形瞬间在湖面上划过数丈之远。
  他在没有失力下落前抬起手,玄铁丝闪着冰冷的银光,在空中飞散开,一圈圈缠住了船头的翘角,使力一拉,载着阿仲和几个孩子的扁舟往左边一移,顿时避过了一道坍塌的的木柱。
  紧接着巨大的木架发出吱嘎吱嘎的崩断声,庞大的阴影覆盖而下,轰然重重砸向舟上几人!
  许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将他们快速拉出木架波及的范围。
  孩子们看着当头落下砸下的木头纷纷惊恐地叫了起来,就在这一刻,盘根错节的木架的空中骤然一停!保持着一种将倾欲倾的状态晃了晃,撒下无数纷飞的灰末。
  湖边周垣一把拉住了崩离地面的绳索,绳索本该为防止脚手架倾塌而深深扎进地下,却意外地崩断了。他紧紧握着绳索,整个人被拖动了好几步,脚下拉出两道长长的印记,才让倒塌的木架暂时停在半空。
  他的手上暴出跳动的青筋,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自撑着,一圈村民见到这一幕才从慌张从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一起拉扯住绳索。
  这边许延站在一块浮板上,用玄铁丝将扁舟拉出木架底下,可四周架杆晃动得越发厉害,落下零碎的木块砸进水里,湖水波澜起伏,眼看离开木架的阴影下了,坐在小舟边上的一名孩童在一个颠簸中摔下湖中,溅起无数水花!
  岸边传来一阵惊呼声,许延将扁舟拉开,接着跃入湖中,浸入木块浮沉的水下,找到了那个跌下水的孩子,抱着他向上游去,在湖面上冒出头。
  可就在这时,倾斜在半空中的木架在一阵可怖的吱呀声中断成两半!瞬间淹没了光线,黑压压地倒下,许延所在的位置已经在边缘处,差不到几步的距离就可以离开。
  地动山摇间,他的耳朵在不断嗡鸣,阿仲惊慌失措地喊道:“哥!小心——!”
  许延倏地抬起头,瞳孔里映出上方朝他降下的一根尖锐的木柱——
  他的手里抱着孩童,四周一片湖水,根本避无可避。
  在他数丈之远的岸上,叶流州被人群挤来挤去,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耳边只听混乱的吼声和惊呼。
  他好不容易站稳,不再犹豫一把扯下了缚眼的布条,一瞬间亮起的光线让他闭上眼睛,睫毛剧烈地颤动,隔了数息才睁开,便在湖水之上见到坍塌中的木架,和废墟之下的许延。
  眼看那折断的木柱带着锋利的木刺落下,他转过视线,四处张望,发现不远处的摊铺上挂着弓箭,他箭步上前取下拉弓搭箭!
  箭尖遥遥对准木柱,叶流州眯起眼睛,动作一气呵成,手上弓弦一松,箭矢势如破竹般飞跃而出,割开万千气流,重重撞开了木柱!
  许延险险躲开了可以将他钉穿的木柱,身后木架轰隆倒下,他淌上岸在众人的拥簇中,将手里的孩童交给他痛哭流涕的母亲。
  扁舟上的孩子纷纷爬了下来,阿仲紧紧地抱着许延,一副心有余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许延摸了摸的头,让周垣替他看看阿仲有没有受伤。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支箭,神色晦涩不明,转身朝叶流州的方向走去。
  对方依然在立在原地,鲜红的袍子被人群挤得皱巴巴的,连着缚眼的布条也变得歪歪斜斜,面上一片对四周情况的无知无觉。
  似乎是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他准确地朝许延的方向转了过来,“许延?”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地面时一顿,纸袋里的乞巧果子撒了一地,沾满了尘土。
  “出了什么事?”叶流州问。
  许延道:“木架倒了,差点砸到阿仲和几个孩子,幸好我和周垣去的及时,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说这话时,他盯着叶流州脸上的神色。
  叶流州只是微微皱了眉,问:“阿仲没有受伤吧?”
  “没有。”许延低下头,手指转了转那弓箭,“你留在摊子这里等我,我先去问问木架那边是怎么回事。”
  “好。”叶流州点了点头。
  许延抬步没走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对方道:“你的布条快掉了。”
  叶流州下意识摸了摸眼前的布条,接着许延便离开了。
  他回到木箱边坐着,摸到一柄还没有完成的纸伞,展开来,正若有所思,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试探着问:“你是许延的朋友吗?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是那个柳姑娘。
  叶流州转向她,微微一笑:“他说他去问木架的事了。”
  柳姑娘道:“你的眼睛?”
  “一点小毛病。”叶流州道,“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柳姑娘静了好一会儿,在他旁边坐下,这会儿这条街上的人影已经稀疏下来,落叶纷撒在绿地上,她道:“我想问问许延有没有娶我的意思。”
  叶流州为这个姑娘的坦诚一愣。
  “不过看起来他没有这个想法。在我们这里,若是有心仪的人便由对方送来纸伞以示求亲,可许延只拿纸伞出来赚银子。”柳姑娘耸了耸肩。
  叶流州笑了笑,问她:“你喜欢许延吗?”
  柳姑娘道:“就刚才,见过许延救人的样子都会喜欢他的,况且他还是镇子里条件最好的男人。其实告诉你,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了,只不过那时的他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叶流州感到好奇地问:“怎么不一样?”
  柳姑娘许是觉得对方看不见,也不用顾忌什么,像是找到了可以谈心的机会般,喋喋道:“许延小时候刚来镇子上时,不跟任何人说话,遇事只躲在许夫人的身后。那时许夫人病重,几乎撑不过去了,他就跟着村里大夫辨别草药,煎药什么的……”
  叶流州听着深深皱起眉,“那时许延多大?”
  “十岁吧……后来他就走了,再回来时就这样了。”柳姑娘想了想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延,他身上都是伤,听说是他父亲动手打的,真是不敢想象……”
  “什么……?”
  叶流州还要再问,这时两人话里的许延回来了,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们两人,冷冷道:“你们在说什么?”


第22章 谈心
  旁边的柳姑娘站起来,带着一丝慌张和赧然地道:“许延。”
  “柳姑娘。”许延的语气很生硬,他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她,“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议论别人的家事。”
  柳姑娘白了脸,嗫嚅着说不出来话,看了一眼许延,讪讪地转身走了。
  叶流州从木箱上站起来,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凝固。
  许延不再说话,开始收拾起摊子,他把纸伞垒到一边,将锦毯卷起来,零零碎碎的东西收入木箱,放在马背的两边。
  叶流州在这股沉默中有些不安,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泥土,等了一会儿道:“木架那边为什么会倒塌?”
  许延把木箱盖子合上,转过头看他:“你想知道什么?”
  那森寒的语气让叶流州一顿,明白对方所指的并不是木架。
  “我家的事情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不要试图了解外人的说辞。”
  此刻就算叶流州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对方脸色一定像是覆着一层寒冰。
  “嗯,不说别的。”他低着头,“那木架怎么回事?”
  许延闭了闭目,平复了声音道:“木架倒塌是因为绳索腐烂未查导致的,这是一场意外,阿仲已经被周垣带回去了,我们现在也走。”
  乞巧节这天他们来的时候热闹非凡,经了这场意外,走的时候一片惶惶散乱。
  叶流州找出竹杖柱着,许延牵着马绳,两人一路再无话说,回到许宅。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叶流州无所事事在屋里躺着,听到木门发出一声吱呀声,周垣走进来把瓷碗放在桌上,不满道:“天天都要我给你送药,你和许延怎么了?先前他还答应给你煎药来着,这会儿倒装作不记得了。”
  叶流州从榻上下来,赤脚踩着木屐在桌边坐下,“辛苦你了,周神医。”
  “问你和许延呢?你们连在一起吃饭都不说话,许夫人早上还跟我问起是不是吵架了?”周垣抖着折扇。
  “吵架也算不上吧。”叶流州把上回乞巧节的事说给他听。
  周垣听完了道:“是这样啊,许延每回听到别人提起这桩事都像吃了□□。”
  “你知道?”叶流州问。
  周垣正要回答,忽然一顿,望着叶流州笑了起来,他的眉目生得俊俏而又多情,一笑之下,似是缱绻盛开的桃花。
  “既然他都说了不要试图了解外人的说辞,那我便不好多嘴。”周垣道,“不若你直接去问他。”
  “我去问他万一他打我怎么办?”叶流州道,“还不如去问许夫人。”
  “别、千万别!”周垣连忙说,“你要是去问许夫人他能把你赶出许家,信不信?”
  “说笑的,我自然不会去找许夫人,不过当真这么严重?”
  “当真。看在眼疾的份上你自己去问他,他应该不会打你。”周垣拿扇子在手心一敲,“倒是,你真的想知道许延的事?”
  叶流州一手撑着腮帮,想了想道:“是很好奇,一来是因为想不到许延小时候和现在是两种样子,二来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如果只是好奇那就别问了,若是想要了解,才去找许延吧。”
  周垣似笑非笑,抬起敲了敲药碗的瓷壁,发出两声铛铛,起身离开了。
  剩下叶流州将瓷碗端起来,感受着腾腾热气,苦恼地捏着鼻子喝完。
  夜里,满园月色,叶上皆白。
  许延在井边打了一桶水,倒进木盆里,正洗着脸,忽然听见竹杖敲打在地上的声音,他抬起头,脸上尚滴着水,便见叶流州从庭门处蒙着眼拐了进来,直挺挺地往前走,接着一头撞进了晒在绳子上的一面被单里。
  许延默默地看着他陷在被单里挣扎一阵,拿布巾擦干了脸,道:“左三步。”
  叶流州听着许延的声音顿了顿,向左走了三步。
  “前五步。”
  叶流州向前走。
  “面朝北。坐下。”
  他转了个身,往后一坐,落在了小板凳上。
  “有什么事,说吧。”许延在井壁上倚着。
  叶流州静了片刻,仰头望天,“今晚有星星吗?”
  许延看着他,不说话。
  “……好吧。”叶流州低下脑袋,直接道,“从乞巧节回来以后,你就很不对劲。那日柳姑娘说的话,我想听你说是不是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院里静悄悄一片,白日里聒噪不息的蝉鸣在夜里全都哑了火,微风送来木槿花沁人心脾的香气。
  许延的半张脸沉浸在晦涩的黑暗里,从阴影中露出的眼眸被月光照拂得明亮,他捏着布巾擦了擦手,扔进了水盆里。
  “这事过去很久了。”许延说,“说来也简单,我因为忍受不了我那个父亲对我娘非打即骂,跟他们那个荣华富贵的家断绝来往,带着我娘离开,来到离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叶流州想不到他真的说了,微微一愣,很快又问:“只是这样吗?”
  许延缄默片刻,道:“也没有别的了,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况且,那个所谓的父亲早就死了。”
  “死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的死跟我没有关系。”
  “哦。许夫人的病是因为他的打骂落下的吗?”
  “嗯。”许延看着他道,“说与你听,是不让你天天想着这事,整日看着烦心。”
  “我也不想想啊。”叶流州道,“是你的态度摆在那,整日看着烦心。”
  “行了,回去吧,眼睛不好使半夜还出来瞎转。”许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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