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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52)

作者:Ashitaka 时间:2020-04-11 10:54:39 标签:都市 HE

  朱倩说:“我跟男朋友分手啦。这烤肠太假了。”
  “那不挺好。是啊全是淀粉。”
  岑遥低头看她一截足弓露出半高跟的黑皮鞋,青的经络在软白的皮下。他想我怕我妹妹也过上你这样的人生。但这么说也太傲慢了,说起来他俩也几乎是同岁的。风吹啊,之间利害关系突然有瞬间的模糊,也只瞬间,不可能再变得更得体。有一些祝福和怜惜想说,也都在之后显得越界了。知名食府依傍知名广场,尾随的即“奇堵”与“出租有客”。岑遥抿嘴,突然以一种如兄的仁慈小心开口:“算了别拦了。”
  湛超就在附近,很快就绕二环来了,戏很多,下车开门说:“对不起岑总!搞迟了。”
  “这月奖金扣一半。”岑遥单手插兜装模作样,“小湛,送这位朱小姐回供电新村。”
  “岑总你怎么搞?”朱倩笑,擤着冻红的鼻子。
  “岑总我等公交,节能减排。”挥手拜拜。
  湛超很少和客主动攀谈,越界,除非运管严查为蒙混得扮起假兄弟假翁姑。乘客也几乎逃不脱五伦纲常,小安乐大烦苦、很沉默很大失所望,上了黑车朝前开,司机闭嘴,市景后退,就有一隙自己的时光。于是他偶尔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乘客在哭,尤其夜晚,哀恸或者很平静。印象深的是刚跑第一年,在南站的哥里浑水摸鱼接了个小女孩儿,艳抹盘发,黑羽绒服到踝,在冷风里跺脚。上高架不久就听她吸鼻子,湛超吓坏了,问怎么啦,女孩儿说自己万幸过了北影二试,看你后脖子很像我爸。直觉这爸可能屁了。湛超给她拽纸,说:“那我就不回头了,你看吧。”女孩下车说:“我爸那人说我学表演是做戏子!他就个大傻/逼!”摔门。唉呀青春期。
  也有男的哭,喝个烂醉不分天地黑白。湛超先初步目测其精神状态与武力值。
  “去哪儿?”
  “开!!”
  “您先说去哪儿吧。”
  “往前开!!呜呜呜呜呕。”
  湛超通常在后备箱里备点矿泉水,给这类败犬放点儿英文歌。
  朱倩也哭了,没声没息,把湿迹子用中指腹抹去,再抽纸拭睑缘怕睫毛晕花。这种时候就有点令人窒抑,不确定什么是刺破水泡的一根针,要装作不知情且不怜悯。
  等她两瞳彻底干掉,湛超才试着问:“你是永达经办的吧?”
  朱倩翻找包里的圆镜,“嗯,我有时也在永达见过你。”
  “岑遥跟我提过你。”
  “我猜没好话,我脾气比较爆,在单位就喜欢找他麻烦,动不动要加他年租罚他款。”
  “有点像小时候,班里女生喜欢上哪个男生。”
  朱倩旋进口红,笑说:“那你多想。我喜欢壮的,胖一点。不过岑老板算是个正常人。”
  “你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
  朱倩思考,说:“对自己的良知不是高估,就是低估。”
  “这样啊,好思辨啊。”
  “也没有吧。”又说:“你跟他是好朋友吗?”话尾虚飘飘,像调笑。
  “唔,嗯。”她跟岑遥总见,湛超当做不察觉,没敢说实。
  湛超一阵无奈的愤怒,就超了一辆车。他想自己最擅长自我说服跟补偿,装得好不在意,但关系不签署,忠诚都显蠢,想为你而争取好一点的人生都怕捆痛你。从前不知道怎么了,爱字儿在嘴里滚烫,不吐给你则坐立无安,现在沉潜进青春肉体的底部,说得太多太猛像冒犯。从而在十字路口互瞪,猜字谜,进退失据;又像是侧方停车,留余地留余地,多了总比碰了强。于是就都安静点,想一无所得就是一无所失,还触得到对方肉体已然是骆驼针眼的续前缘,是蒙赐了。
  人大多数不可能彻悟,出了家还得三不五时想吃肉。湛超低叹。朱倩看市景不言。
  湛超突然接到电话,用蓝牙接,是老熊。
  皮尔卡丹的腰带岑遥其实买了两条,他觉得这是刚需,湛超迟早要用,皮子好点不皴不裂,比动辄坏掉换新要划算。搞不清为什么,他想悄悄藏好,藏深点,他发现说咦,自己揶揄说圣诞还没到吧老人来这么早了,听他咧嘴笑。光想就觉得弱电流过耳后,琢磨要放哪里好呢?放他衣箱里。手摸到一只硬壳本,随手从中间一页挑开,一下子没想到什么隐私不隐私。
  “我们今天连人带车差点全玩儿蛋。山体滑坡很可怕。医院也好破哦。废了一台机子,里面很多素材没来得及拷,也很难说再去拍一遍,我觉得叶昭陵可能要半夜提刀过来杀我。我觉得我还是别睡了,得防着这疯子点儿。操/他娘的机子废了能怪老子吗?老子他娘的不拽他一把,他这会儿人都挂了。算了。手头有啤酒、烟,吃的就剩袋饼干了,就着应该能挺一宿吧。哪哪儿都疼,我靠。我记得自己以前挺能熬夜的,油板熬成渣,眼一眨天泛鱼肚白,闷头睡一天,又是港人的‘卜卜脆’。现在感觉不行了,真不行了,两三点不睡耳朵里面嗡嗡的,有时候还他妈胸痛,连带着肋条不舒服。可我不老吧?但‘老’嘛,我感觉,从来就不是线性时间上的一截子吧?因为,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连终点都搞不清楚,怎么去推算‘老’处在哪一段上?我有时抽烟觉得没滋味,有时我去奋力回想一件事,一个人,我想不起来,那样的时刻,我就觉得,我是老了。”
  岑遥回房开灯,茫然失语不知道要干嘛,往床上一坐,立刻就哭了。


第45章
  老工区抓人堪比聚众观影。突然的一天,一辆银灰小包突然来二厂工房,下来些陌生面孔,走过巷子时像拎着食桶擦过饲马的厩库。街坊都出来看了,巴头探脑,也说长道短,不一刻在温敏红的哭喊里注目着谢卫国被铐上带走。是些便衣。谢卫国下岗以后卖手腕,祸因是上月某夜,他在南熏门桥附近劫且奸了名女客。
  岑雪突然买了母鸡,腹腔里填沙参,整只塞进吊锅煨。“我早猜有这么一天。你看他那个样子?屁股离不开牌桌,跑出租是还好,至于逢人要讲,‘哎晓得我上个月跑多少钱?’大宝,越没钱的越张牙舞爪,他家连个屁都没有,就他还要送儿子出国读书,爷两个一样的色眯眯相。可怜你温阿姨要疯掉了,天塌了。”又说:“你发觉没?你温阿姨那个面相,要有这么一劫的。你盛碗汤喝,跟小宝一人一只腿。”
  颜家遥低头吃她买回的葡萄。厨房灯暗暗的,他看岑雪明明嘴里说着“可怜”,眼角眉梢却浮着窃喜跟讥讽,快要哼曲的样子,看起来分裂又显得合情。他吐掉葡萄皮,突然说:“那我爸跟他比,就强多了。”
  她也低头吃葡萄,摘一颗瘪的,嘴皮一启轻轻吮,说:“强什么?一样的,都该枪毙。”颜家遥就不知道该把什么表情了,怜悯的还是仇恨的。有时他就暗暗庆幸,自己和颜金长得不太像。
  几天过,颜家遥陪岑雪去探望病倒进诊所挂水的温敏红,想从前自己还蛮是喜欢她,是副笑眼,爱麻将、烫卷发,比起岑雪变脸般随时而来的戚容,她鲜少在外人面前稍露悲伤,所以不见老。你说她没有悲伤,那绝无可能。记得颜金刚消失那阵,岑雪状况持很糟,夜哭不说还动辄摔砸尖叫,无法,只能抱紧她,哄废话,任她瑟缩抽搐,自己思绪飘得很远,想若有个疯妈该怎么再带着胞妹过生活?那时温敏红的确施舍了很多,吃食衣物细致入微,包括柔情,甚至和岑雪在一张床上搂着睡过;岑雪痛定之后她迅疾又恢复尖刻:“你苦哈哈那张逼脸,嘿,我是老金我也走。”陆娇娇有她俩,和安纺很多女人都没有的东西。
  颜家遥不得已离女人们的事很近,仿佛明白,其实又从来不得要领。
  温敏红在很远一家诊所吊水,她曾是细纱线的女工,防护不当加操劳过度,患过轻症尘肺。诊所亦是医生住家,脱漆的药架边是他一口乌青的炒菜铁锅,开药也民主,你说想便宜点,他说那其实可以不吃药。挂水间是附屋,输液架锈迹斑斑。温敏红蜷在窄床的一侧,身躯面孔实在灰败。谢晓飞坐一边出神,手里还攥本化学。能学进去什么呢?爸都快没了。
  岑雪立即掉泪,抖声说:“敏红。”
  温敏红蓬头垢面,抖颤着撑起身,说:“来了。”也大声哭,一唱三叹,算一种不是想学就会,会也分层次的天赋。岑雪这方面也很强。
  闫学明教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用在这里好像也可以。颜家遥简直要拜服,想笑但不合宜,过去放下盛着鸡汤的保温桶,只觉得心酸又反胃。
  岑雪柔情哀悯地抱紧温敏红,挥手严肃道:“小孩出去。”
  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种微弱的胜利之光。
  “小孩”跟“小孩”出去了,没有话可讲。颜家遥在诊室外抬头环顾,是一个黄昏,他发觉建筑布局和二厂很像,脚边沤水,屋房互相黏附好似软骨,都低矮,有些枝蔓挤出墙皮的细缝,很像逾刻会倾圮;脚边湿湿沤水;挺好一个黄昏到这就爬了霉。看天空颜色像是金桔外皮,颜家遥找到一截锈的外梯,爬上去到一处小平台,空地有人晒着雪里蕻,走到外缘,眼底是老瑶海图景,行人很小,像微细的魂。
  一股热风吹起额前头发。他想到很小时候一次两次也有幸爬高,皖中“大建设”尚未铺开,偶然迢远处能有一栋高楼,觉得那就是太平洋彼岸了,那里的人说话大概也隶属另种语系了。老城区老废墟,多见的还是烟囱,砖砌的,吁黑或者喷白,觉得那个顶端引向凌霄捕星,就是此城的至高了。结果晚上发梦:穿得很单薄,就趴在烟囱上,吃风发颤,脚下城灰灰如烟。他觉得爬高就是种失语的欲望,不为得到什么,尤其横向空间无法参透,求生好像也只能退而探索纵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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