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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37)

作者:Ashitaka 时间:2020-04-11 10:54:39 标签:都市 HE

  岑遥被指引导进靠窗卡座。徐静承越过烤盘正和湛超碰了啤酒杯。
  岑遥把手里的打车票揉成团砸向湛超,“你耍我!”
  “哎家遥!坐,坐。”徐静承招手笑。他眼镜、机械表,衣领没褶纹,他浸在吃喝的烟火里,有上有下的阶级感相比那次看起来不那么突出。岑遥目光迎向湛超,才切实觉得安全。徐静承说:“你上次还骗我,湛超说你现在姓岑,坐。”
  烤盘上滋啦啦摆着鲜肉时蔬,油烟被顶罩抽走,四周聚起薄水汽。成年人喝啤酒不约而同这个意思:我既要醉一点,也不想很孟浪,明天都得上班,当然不开车是铁律。“你上次也没问。”岑遥坐下脱外套,添一扎啤酒,“谁开车?”
  湛超搛香菇,挨个儿翻面,“代驾算了。呛吗?你坐烟口在。”
  岑遥跟他换座,又揪他衣服看了几秒,“你早上是这件外套吗?”自己并非不察觉这话背后的那层意涵,但觉得没所谓。
  “我的。”徐静承笑,在他俩之间来回看。
  “啊?”
  湛超下午出车到白水坝,在路口等红灯,突然被梆梆凿击车窗。摇开是张青紫斑驳的脸,连声喊“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打算拒载时这人已呲溜钻进了后座,湛超瞥后视镜看到一双满是没有针对性仇恨的眼,心莫名攫紧。问怎么回事、去哪儿,那人才开始短促快喘,仰倒说自己挨了一刀,被抢了,去医院,求求你。湛超连闯红灯疾驰去二院,到时人已轻度休克,他打横夹他进急诊大厅,湿红一身滑了一跤。后来就像播电视剧,拉去二楼办住院,别人看了啧啧躲着走,却碰上值班的徐静承。
  铁盘换了两次。于是发现,什么杯子碰在一起全是梦碎的声音太酸太超过,但的确,朋友啊,我们这个年纪再见面,不聊阶级、消费、危机、挣扎,真的只能不尴尬也不自然地无话了,难道猜他安倍能不能连任首相啊?且无论曾经我们共同鉴证怎样的离谱与曲折,都不值得再提起了。
  徐静承弱鸡,不久眼底都带上了醺醺的红。他折起袖口以防熏黄,龟毛到吐烟必偏头,搞得他多文明多绅士。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要,我就是——”
  岑遥手背擦嘴角的沫,铁口直断:“少来,你就是不想要。不是吗?”
  徐静承突然笑了,“行吧。”
  ”虽然我能理解的感受。”湛超停顿,跟他碰杯,“但还是觉得你这种人虚伪。”
  “哈哈我承认,我一样觉得你是莽夫哈哈哈。”
  “你可以和你老婆商量啊,直说呗,说,没必要一个就够。”岑遥说,“孩子本来......就不是说想要就买不要就丢的,那么复杂。”
  “我说。”徐静承良久说:“那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吗?”
  “我/操。”湛超叹,“学委,你学法,一定是狗/逼资本家身边的金牌法务,摘得一干二净。”边说边跟他碰杯。
  “我们从来不吵架,朋友说我们是模范夫妻。爱情方面我不怀疑。”
  岑遥筷子戳土豆,戳个稀巴烂,“好演员。”
  “其实,哎,有点晕,我酒量真不行。”徐静承微微眯视碗筷,没有奔波依然觉得劳累,“你们可能不知道,你们从五中走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是笑柄,校长,老师,妈的开大会你们当了半年反面典型,孙迎春都抬不起头,她手底出来的学生。闫学明记得吧?他倒是对你们表示过怜悯,还是欣赏?我记不清了。感觉那种氛围.....我很难不去,不去反感你,湛超,还有鲁剑飞,那人,你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妈的,简直就是潜在的犯罪份子啊。我之前就会,很,批判性看世界、看你们,啊这傻/逼,啊你白痴吧,啊对人生没有规划的烂泥们,我的优越感到大概......大概研究生的时候没有了,就是感觉生活失控了。所以噢,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我挺怕碰到老同学的,真的,非常怕,我想要是碰见个当年不如我的傻/逼过得比我得意,那我得多抑郁啊?我这么利己的人。命运真的没有什么因果,反而......对我这种比较体面的人,有多余的期待吧。”徐静承抿嘴,“我先道歉啊,对不起,你跟湛超现在因为过得不如我体面,我才敢这么坐下来聊聊,我们喝一点。现在有的我丢不掉,但有时候又嫉妒你们冒过险。贱吧?”
  三个人不响,不知自个儿在琢磨什么。
  湛超逾刻问:“嘴干吗?你学术演讲啊?我靠巴拉巴拉一大串。”
  “怎么样?演讲的。”
  “妈的,大学委!”湛超笑嘻嘻,“你拿金奖呗。”
  徐静承噗嗤乐了,额心抵住手背。空酒杯丁零当啷占据半面桌案,平均各下肚两扎半。杯壁内外水汽凝聚作一股,滴滑出排列的印迹。服务员端来碟非时令的冰镇西瓜芯。此地只学到北上广的“奇堵”,窗外马路上空横过高架,车红红亮灯滞留原地,不死心地按喇叭,滴,滴滴滴,滴滴,不为真的能驱动前车,为表达愤怒。
  “哦......”徐静承倏然抬头,语气很轻:“听说了吗?贺磊,还联系吗?他去年得的胰腺癌走在我们医院。那病太快了。他一直在安庆当胃炎治的,才耽误了,来了已经转食道了,三个月。他女儿刚两岁。”
  隔壁桌小孩碰洒了饮料,孩子母亲短促地尖叫。


第32章
  托人插队,徐静承隔周电话通知岑遥来二院,做胃镜。
  普通或无痛,价格差近五百,都不走医保。前几年做普通,岑遥呕了半天酸水,惨况不可言状,这次毅然选后者,于是被叫去做麻醉评估。未必是好习惯,岑遥最先看他人的一双手。自己说穿了是服务行业,接现钱多,看得手更多。或短圆或颀长,或皙白或黑粗,偶有畸零:断指或六指。医生多有轻微的洁癖,反复消毒搓洗,形状不差一般难看不到哪里去,岑遥看一双若无骨的细白小手惯熟在仪器上点戳。他戴着心率仪放呆,跳脱地想起一篇东西写有个小手医生最善攻克难产的孕妇,怎么弄啊?硬掏啊?操还真不敢想。
  医生喊他两次。第三次才应,“哎。”岑遥眨眼朝他笑。
  “知情同意书签字。刚才走楼梯上来的吧?心跳稍微有点快。”
  “这里?”按住空白处,扫视后停顿,说:“这么多风险?”
  过敏休克、心律失常、肺栓塞、呼吸衰竭、全脊麻,等等词条,口吻端肃甚至悲天悯人。
  “概率很小的。你想啊,人走大马路上还可能被车撞死呢?”
  岑遥笑,“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仍不动手,食指轻抠握笔处的软胶。
  “一般我们还是建议普通,捱一捱没大事。”医生抽走文书,“改普通?”
  “改吧。麻烦你了。”
  医生去敲键盘,微微弯起眼梢有笑貌:“不麻烦。”
  四楼诊室,徐静承捏着单子直乐,“怕死啊?”
  “你语文怎么退步那么厉害?”岑遥看他窗台檐,像对生活抱有热忱地摆了株虎刺梅——半年不管也未必归西,聊以填补大片的虚掷,招猫逗狗一个道理。“我们负担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能力变差了,这么说。你有没有被你的患者打过?电视里不老放么。”
  “有一次差一点,一个四十多岁的,我跟他说,你这个不用开药,他骂我,你他妈的就是庸医,是不是想我早点死?靠,服了。我不是湛超我语文就没好过。”徐静承扭头:“记得吗?00年,闫学明让他写个东西参加新,新什么?新概念,对,新概念作文大赛。”
  “哦,记得。”岑遥笑,“他说,‘妈的这么多字,谁爱写谁写。’他就个二傻子。”
  “真要写了难讲他今天跟不跟韩寒平起平坐?哎韩寒参加的99年吧?”
  岑遥:“韩寒水平就那么次?不至于。”
  徐静承:“嘶——他这么多年喜欢你什么呢?嘴欠吗?”
  “猜。”
  “你是岑遥?我还以为只改了姓。”
  “岑遥,没‘家’。”
  “百万医疗你有买吗?商保。”
  “啊?你花都掉叶子了耶。”
  “我说重疾险,该买就买我不是推销。”话题绕圈又回到开头。徐静承把病历单据边角磕齐:“六楼内镜室,找鲁医生,给你打过招呼了,看到你姓岑他心里就有数了。拿了报告单再来找我。”徐静承手同样漂亮,却欠一点厚。
  这次有预期了,丢失尊严的厌恶减半,岑遥仰头喝了利卡多因,咬住口塞侧躺。金属圆头的管口递伸进口腔。异物入喉的感觉难以形容,不大痛,比刷牙干呕痛苦些,又比口湛超要好一点。管子在腹膛内蜿蜒摸索,意识跟着管子走,细微不适都被放大。先是咽,最难捱,后头食管,食管路径稍长,抵过贲门顺利到胃,洞穴样的空间,四处搜视,最后去十二指肠。身体做抵御暴力入侵的滞后反应,岑遥蜷起手脚,腮腺泌股股唾液,喉咙发呕声,护士忙说,均匀呼气。鲁医生偏肥胖,语调迟慢,五指浑圆捉着仪器,口吻痛起来:“刚三十啊,怎么把胃搞成这个样子呢?平时不注意吃点达喜就算了是吧?胃现在充血水肿,黏膜有溃面,啧,看不清,得活检。我去跟小徐说一声,你报告今天出不来的。”管子外抽一寸,岑遥喉头上下滚,“也不要怕。”
  皖中傍晚下暴雨,不久转冰雹,城市颠倒,下川洼地大水淹车,导航上祁门路段红得发紫。湛超敲了半小时方向盘,转个弯抄近路就回了。岑遥难得说在家,烧饭。
  湛超在玄关脱鞋,“啊。”顶灯闪两下灭了,四下暗掉,“我气场逼人。”
  厨间刺啦啦翻炒声响停了,岑遥探头指房顶,“灯房东说加州的,你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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