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7)

　　他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就看到了窦羽，还是在人类TV看到的。然后刚一见面，就被窦羽剥夺了人籍，因为只有窦羽才是世界上唯一的人类，最后的珍宝。如果连窦羽都不是人类，那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程璋硬着头皮说，“还能怎么办，把你解剖了，扯出你器官里的电线，趁着你马上就要死机跟你说，哇靠你果然是个机器人，你看这个电线还在冒火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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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羽说：“你真的不正常，我看你的确是个人类。”
　　程璋巨冤，他居然被一个手动造妈的人说不正常。那时候的窦羽才多大，十岁不到吧？这是何等的行动力，如果他出生在程璋的年代，妥妥的天才儿童，要进少年班的。
　　又或许，程璋想，看窦羽这个对电脑技术无比精通的程度，他也有机会成为一个高级码农，英年早秃。
　　“我不觉得你是人工智能，”程璋说，“虽然你总是说，人类可以被替代，分不清差别，但你最后还是销毁了它，我觉得并不是仅仅因为你说的，你能推演出它每一步的动作，而是因为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你曾经体会过真的，就接受不了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代替品。人工智能不会这么选择，写也写不出来，这是属于人类的情感。”
　　“我以前去蹭过我们学校哲学系的课，有一次去，那个老师在讲《理想国》，说在柏拉图的构想中，人类是活在洞穴中的生物，只能在穴壁上看着真实世界的投影，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世界，直到他们走出洞穴，看到了现实。见到过太阳，就不能再假装没见到过。”
　　窦羽不太明白的样子：“太阳？”
　　在人类统治世界的几千年里，人类这个不要脸的生物天天给自己唱赞歌，变着法地夸自己，什么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全然不顾人的存在造成了多少危害，顺便毁灭了多少物种，还嚷嚷着要保护环境拯救地球。地球从来没有末日，末日都是他们自己的。
　　可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没有逻辑地自以为是着，到最后，也因此消失。他们给自己的生命赋予了那么多意义，就不再能接受被别的生命俯视，没有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人类能做的，机器人都能做，还能做得更好，科技之外，甚至人类引以为傲的艺术，也不过是数据云的组合而已。只要有足够庞大的计算机，就可以排列组合出所有的诗歌、小说、剧本、音乐，在千头万绪之中寻找到的东西，早就存在了数据库里面。他们能做什么呢？只是活着而已。
　　活着没什么错，人当然也是被求生欲望驱使的，大部分的人，只是在扮演着社会里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吃饭、睡觉、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死亡，活着当然只是为了活着，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意义。如果告诉任何一个普通人，从明天开始不用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享受，大概都会乐意。可是七百年，一直这样下来，却变成了酷刑。
　　“我现在好像理解了，为什么人类会选择消失。这不是某个个体的决定，而是整个物种的无意识选择。因为他们哪怕稍微有一点好奇心，去了解自己的祖先做过些什么，就不能装作没有看见过，就不能在忍受继续延续这么毫无价值的生命，被机器人当做宠物一样地观赏纵容。我现在疑惑的反而是……”程璋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他疑惑的是，为什么窦羽会选择活下去，窦羽明明都知道。
　　他没说出来，窦羽却明白了。
　　“刚刚只是跟你说着玩而已，”窦羽说，“我当然知道我是人类，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最后本身，就是他存在的最后意义。
　　就算他以前有过怀疑，那么到现在，他也确定了自己真的是人类，为了确定这个事实，他做过很多痛苦的尝试。而此刻是因为，如果他自己，乃至这个世界真的是一组代码，那么在精确无比的算法里，一定不会出现程璋这个奇奇怪怪的bug，这个非理性的存在。
　　“我累了。”窦羽把投影关掉，宣布，“我今天不要讲了。你老是说话打断我的进度，我本来今天该讲无人车的。”
　　他明明很认真准备的，甚至还写了讲课的提纲！
　　无人车最开始运行的时候，并不受欢迎，技术不成熟，它出过事，撞死过人。哪怕到后面已经可以保证无事故了，试行点的居民还是敌视无人车，扔石头砸车已经是最轻的待遇。但它依然不顾人的意愿飞速发展，几十年内就完全取代了人类驾驶员，也正是那时候，完备的预防措施和精准的线路规划，再加上无人车网络的联通，让汽车事故下降到了零。人类发现，没有人类参与的领域，是最稳定安全的。
　　这是微小的一个部分，却变成了开端。
　　窦羽气鼓鼓地把资料转移给程璋：“无人车的兴起历史，自己去看！按照这个速度，我 要讲到猴年马月去了。”
　　“那挺好啊，”程璋说，“我愿意慢慢听你说。”
　　“我还不愿意呢。”窦羽站起来，把程璋往外推，“我要休息了！”
　　说是这么说，但窦羽已经开始思考明天给程璋讲什么。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所谓上课，只是找到一个话题，借着可以继续聊下去，说什么也好，只要有人能说话，天马行空地聊天，毫无目的也能说下去。他总是想不到程璋下一句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到底又有什么意外降临。
　　这些都是计划外的事情，让窦羽迷惑，也让他惊奇。那个旧世界明明应该是他无比了解的，电子化的数据随时可以调出来，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宁愿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去拼凑七百年前的现实生活。比如程璋，又比如……
　　海盗船长。
　　“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打开通讯软件，窦羽看到海盗船长在问他。


第九章
　　“我不知道。”窦羽说，“我不知道是他比较笨还是我比较笨。”
　　“你肯定不笨。”海盗船长说。
　　程璋笨吗？好像是有点。对大部分科技一窍不通，连开关都需要窦羽来教他，可是却又在有些事情上，想得比窦羽还远。
　　“他可能也不笨，”窦羽说，“他只是暂时还不熟悉环境。”
　　海盗船长问：“他这是刚转学过来吗？”
　　“算是吧……”窦羽含糊地说。
　　“那就让他熟悉一下？”那边很快给出了建议。
　　窦羽觉得海盗船长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想起来以后他就一刻也不能等，又跑去敲程璋的门。
　　程璋刚回来没多久，就看到窦羽又窜了进来。
　　他头痛得叹气，觉得窦羽才是他领养的那只猫：永远随自己的心情出现，也永远把所有地方都当做自己的领地。
　　“快来！”窦羽站在门口，“带你见识一下这个时代的高科技！”
　　程璋倒没有不乐意，反正他也没事可干，理论课上烦了，去参与一下实践，真身感受一下也是不错的。
　　“这是什么？”程璋问。
　　“你先把装备给换上。”窦羽说着，开始在屏幕上选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沙漠还是大峡谷？还是大峡谷吧！”
　　他就这么做了决定，按下了确定键，很快，眼前便是另一番景色，程璋正在他旁边，风从背后刮过。
　　“这是什么？”程璋问，“VR？”
　　“VR怎么可能有这么真实？”窦羽大怒，抓着程璋的手，直接从悬崖边上跳了下去。
　　“我操！！！”程璋惊呆了，急速下降带来的气流让他的脸被刮得生疼，本能地抓紧了窦羽。
　　“实感梦境。”窦羽非常得意，“用你的脑电波穿行世界，和真实毫无区别。”
　　与窦羽不同的是，程璋警觉起来：“等等，那痛觉也一样吗？”
　　“当然，不过可以屏蔽……”窦羽的嘚瑟进行到一半，突然卡壳了。
　　眼看就要坠落谷底，程璋慌了起来：“你怎么了？”
　　“我以前用过，忘了给你设置了。”窦羽说。
　　程璋快要昏过去，高科技，真好。
　　程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摔死了能醒过来吗？”
　　窦羽还没说话，风中突然响起系统的提示音：“为庆祝人类TV收视过10，特发送奖励，此次梦境体验将持续四十八小时。”
　　程璋惨叫起来：“我杀了你——”
　　庆幸的是，程璋并没有在梦里摔成残废。窦羽在掉下来的瞬间护住了他，同时也付出了一点代价。
　　“虽然感觉不到，”窦羽倒是很冷静，“不过我的手好像断了，抬不起来。”
　　程璋有点心虚，虽然要跳崖的罪魁祸首也是窦羽：“还有哪里伤到了。”
　　“不知道啊，”窦羽说，“那要让系统恢复痛觉才能知道。”
　　这当然不可能，程璋把窦羽扶起来，回想了一下刚才的位置，按了按窦羽的上半身。
　　“你干嘛？”窦羽有些奇怪。
　　“你肋骨断了。”程璋说，“不要乱动，万一等会儿扎进肺里，你就要死四十八个小时了。你以前死过吗？”
　　“没有。”窦羽说，“每次在死亡边缘我就选择返回了。我怕死。”
　　“……”程璋对这人的思维无话可说，“现在是要干嘛，你能不能问问。”
　　“嗯。”窦羽也正这么打算，“系统！出来！别装死！”
　　没有声音。
　　窦羽怒了：“K88！”
　　这下很快有反应了：“不要叫我这个编号！”
　　“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四十八个小时？”窦羽问，“太长了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维持这么久要耗费很多能量呢。”K88说，“我凭什么比那家伙数字更少，还少一位数？”
　　“你自爆，就可以去重新申请编号了。”窦羽说，“但是为什么要让我们消耗这么多资源来做梦？”
　　“这个很难解释。”K88说。
　　窦羽怀疑起来：“你这样让我觉得有什么阴谋。”
　　程璋忍不住了。
　　“我觉得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程璋打断了窦羽和K88的对话。
　　“干什么？”窦羽瞪着眼睛，“梦中处刑？”
　　“他们想要一点刺激的剧本，”程璋说，“为了收视率不择手段。就像那些恋爱节目里，总会把大家看好的男女分配到同一组一样。”
　　“什么奇奇怪怪的，K88怎么不说话了？”窦羽追着问，“喂，换回你平时的死人声音也可以啊。”
　　没有声音。
　　“他心虚了。”程璋笃定地说。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窦羽对着天空抗议，“不要乱操纵我！”
　　他站起来，背对着程璋走了。
　　程璋想到窦羽的手臂，担心地望了窦羽一眼，但窦羽走得是气势十足，程璋也没有拦着的理由。有了这不是现实的心理预设后，也就不担心生命危险的事情了。
　　窦羽突然停下来，不再往前走，在抬起头和空气对话了一会儿后，甚至退了回来。
　　“你怎么了？”程璋问。
　　“我饿了。”窦羽说，“之前只默认了屏蔽痛觉。”
　　程璋本来想说这是梦，你怎么可能饿，但是肚子显然不听从他的想法，也跟着叫了起来。
　　“这个不能屏蔽吗？”程璋问窦羽。
　　窦羽点点头，他也很无奈：“你说对了，他们真的为了收视率不择手段。K88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