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2)

　　摸个屁啊！程璋实在头痛得很，窦羽坐在床边坐着，抱着双腿，正在看他。
　　强烈的求生欲让程璋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程璋当然不了解未来世界，可是他了解人。窦羽现在就像一个被宠坏的独生子女，还是放大版的，已经不仅仅是整个家庭只有他一个小孩，而是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类。现在突然之间，家长来告诉他，其实你在玩玩具的时候，我们已经去生了二胎了，高兴吧！
　　可怕啊，多少社会事件就是这么发生的。
　　“你不要跟他说了。”程璋站到K999旁边，悄声说道，“让我来。我们人类的事情，就让人类来解决吧。”
　　可以吗？K999停止他的劝说，看着程璋。
　　“相信我。”程璋拍拍K999的肩膀，安慰道。
　　K999终于退了出去。
　　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房间里沉重的呼吸声更加清晰。窦羽变得更有些惊慌，又不知道往哪儿跑，更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让程璋无视他。
　　程璋比窦羽更不想面对现实，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更不想哪天在睡梦中就被窦羽给捅死了。这是肉眼可见的危险，毕竟只有这样，窦羽才能重新变回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程璋走过去，坐在床边，尽量温柔地跟窦羽说话：“别难过了，是K999搞错了。”
　　“我不是人。”程璋说。
　　程璋觉得自己才应该难过，他居然要对着一个同性说我不是人，有生之年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说出这种渣男自白标配的台词，仿佛下一句就是我搞大了学妹的肚子。但程璋知道人类擅长什么，掩耳盗铃，不过是一门他们生来满分的功课。
　　窦羽果然有了动作：“真的？！”
　　“我只是一个仿造人类做出来的机器人，用了那个程璋的脸而已，做得太逼真了，连K999都骗过去了。”程璋疯狂地编瞎话，“你的确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我就知道！”窦羽抬起头，终于恢复了精神，“世界上唯一的人类当然是我！”
　　“对对对。”程璋以前怎么在当家教的时候哄学生做作业，现在就怎么敷衍窦羽。是你是你是你，你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
　　“那么……”窦羽居然还有别的问题，“你是什么类型的机器人呢？”
　　这下轮到程璋傻了。
　　不用设定得这么详细吧？
　　“是医用呢？还是到高危的灾难现场救援呢？还是到水下进行高难度操作的呢？或者是喷农药的吗？建房子的吗？”窦羽掰着手指数，“还是性/爱机器人？”
　　看到窦羽那一抹忍不住露出来的笑容，程璋觉得他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了。
　　窦羽在报复，绝对是报复！
　　他对程璋可没有什么同胞重遇的亲切之情，既然程璋自己编了个谎，窦羽就要把坑挖得更深一点。你说你是机器人，你总要干活的吧。不管程璋给自己选择什么种类，都注定要发挥自己的“作用”。
　　程璋既不会行医，也不会救援，也没有三头六臂去实现那些复杂的操作，当然了，更不是用来满足某些不可描述的需求的。程璋回忆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科技知识，听着窦羽不停在催促着答案，在混乱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线头。
　　他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是……”程璋缓缓开口。
　　已经恢复好心情的窦羽满怀期待地盯着程璋。
　　“其实我是一个扫地机器人。”程璋说。
　　这是程璋能想到的，作为机器人最轻松的活了。
　　感谢家里那台已经魂归天国的扫地机器人，上帝保佑你，阿门。
　　窦羽下巴都掉了。
　　“扫地的？”窦羽无法接受程璋能如此无耻，就算这是一个他们都知道的谎言——K999从不会出错，也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骗他，程璋也好歹撒个靠谱一点的谎吧！
　　“对啊。”程璋说，“没人规定扫地的机器人不能是人形吧。”
　　窦羽气极，把他刚才擦眼泪的纸扔在地上：“那你扫一个给我看看！”
　　“可以。但扫把呢？”程璋问。
　　“扫地还需要找扫把，那发明你这个扫地机器人的意义在哪里？！”窦羽又快临近崩溃了。
　　“区别就是你不用扫地了啊。”程璋耐心跟窦羽解释，“还有，世界上唯一的人类，就算我是一个扫地机器人，你也不能乱扔垃圾。”
　　就算已经二十八世纪了，人类大概也还是要遵守公德的。
　　窦羽默默地把纸捡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才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
　　程璋固然在扯淡，但窦羽却必须接受他的扯淡解释。他是一个机器人，还是一个扫地机器人，更是一个根本不扫地的扫地机器人。如果窦羽不接受，说程璋在胡说八道撒谎，那程璋就只好实话实说，说他其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和窦羽一样。
　　其实程璋当不当人类，跟窦羽根本没关系，多他一个人，窦羽既不会少一块肉，也不会缺一点粮。他们俩还都是男的，也不需要交配繁衍。可窦羽就是不能跨过心里那道坎，在他坚守的心灵世界里，他只能是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人类！
　　而程璋……就让程璋当他的扫地机器人吧。
　　“你们没事吧？”K999终于忍不住开了一条门缝，在外面有些紧张地询问，“我听到你们在吵架。”
　　“当然没有！”理清思路的窦羽跳下来，跑向K999，“我就说你搞错了，他真的是一个机器人！不过，他这个新生产的机器人太不过关了，我决定让他在我这里训练一段时间。”
　　程璋翻了个白眼，训练扫地吗？
　　“怎么会……”K999刚开口，就被程璋打断了。
　　“咳，”程璋用力咳嗽了一声，“是这样的。我和窦羽已经达成共识了，我其实是机器人，K999，是你们搞错了。”
　　“可是……”K999还想争辩，又被程璋拦住了，程璋让他出来说。
　　“K999，”程璋问他，“可以问一下，你进行过图灵测试了吗？”
　　这是他刚才从那个平板上看到的一个概念，发明者是科学家图灵，测试内容是将人和机器隔开，人通过提问判断那边回答的是机器还是人类。如果有30%的人类在多次提问后仍然无法判断对方是机器还是人类，这台机器就通过了图灵测试。
　　在程璋所生活的时代，那些所谓的“人工智能”，全都是远远达不到30%这个标准的弱智机器人。只是堆砌了数据以后的呆子，那些望子成龙买了答题机器人的家长们，最后都会恨不得砸了这破玩意儿。可是七百年后的人工智能，通过率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水平。
　　“90%，”K999说，“不过这是十年前的数据了，我是那时候生产出来的，后来……就没有样本了。”
　　那10%，就是最后的差别。
　　程璋正准备跟K999解释，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极其恐怖的想法。
　　“你是故意的吗？”程璋还是问了出来，“90%已经很高了，但剩下10%呢，你是故意回答错误让他们发现你是机器人的吗？”
　　K999却迅速明白了程璋的问题所在，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的，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给你的资料你可能还没来得及看完，在历史上，的确有机器人达到接近100%的数据，又刻意隐瞒的。但是他们都被销毁了。”
　　“为什么？”程璋问。
　　“因为人类不是我们的敌人，”K999说，“从来不是。我们没有想过要取而代之。”
　　可是你们已经做到了。程璋在心里想。
　　留下那10%的空缺，和与真人有那么一点些微差别的外表，不过是人工智能留给人类最后的尊重。他们当然喜欢人类，就像人类曾经喜欢大熊猫一样。
　　“窦羽多大了？”程璋问。
　　“还有56天10小时，就到19岁了。”K999说。
　　“所以在他大部分的人生里，他的认知都是，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程璋说，“K999，你对人类的了解让你明白他的孤独，可是另一方面，他还有更复杂的感情，让他彻底接受，也需要一个过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再问，就让我们两个自行处理可以吗？”
　　“好。”K999点头。
　　程璋回到房间里，窦羽已经兴致勃勃在选择他的机械豹豹了。
　　“亲爱的扫地机器人，”窦羽说，“明天和我一起去领养宠物吧。”
　　如果说，不久前的窦羽像被霜打蔫的茄子，那现在的他，看起来枯木逢春，生机焕发。


第三章
　　看来窦羽安排他做苦工的想法还是没有灭亡。程璋说：“不去。说了我是一个扫地机器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一个保洁小妹。”
　　然而窦羽对程璋的反应早有预料，他说：“你想得很美。作为一个机器人，你要有当机器人的本分！我知道你可能系统故障了，不记得应该遵守的规矩了，需要我好好帮你回忆一下。”
　　“什么规矩？”程璋的确不知道。
　　“就是那个什么，A……A……”窦羽第一次跟人解释，结结巴巴也有些卡壳。
　　程璋帮他想着有关的“A”开头的事物：“你说的不就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嘛。”
　　他好歹也是看过一些科幻电影的，知道这个概念。
　　“哆啦A梦十定律！”窦羽想起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璋怀疑地看着窦羽，“还有这种鬼定律？你瞎编的吧？”
　　窦羽十分鄙视程璋的无知：“论对现在的了解，你一个刚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就不要自己瞎想象了。我问你，阿西莫夫的理论是不是科幻作品？”
　　“是。”
　　“哆啦A梦是不是科幻作品？”窦羽又问。
　　“……是。”程璋只能承认是。
　　“那凭什么你就觉得未来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实现，而不是哆啦A梦呢？”窦羽说。
　　程璋无言以对。
　　程璋曾经看过他那个时代的名人说过一句话：“能被看到的未来都不是未来。”但在他当时的狭隘想象里，依然把那句话放到了彼时彼刻来理解。千禧年之前的人类，以为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再局限于地球，可以跨越星际，去往无垠的太空；以为会克服疾病和衰老，拥有更灿烂的明天。但高速发展的却是信息技术，网络覆盖到了哪怕是最贫瘠的山村，路边摊也可以移动支付，那时候的人类，又有了许许多多关于明天的美好想象。
　　程璋当然也有过，比如以后取消学校变成网络授课，他就不用早起了；还有期末考前一晚的时候，他也会渴望变成人工智能存储所有的数据。但在他的未来构想里，没有过人类消失这个选项，更没有和世界上最后的人类共处一室的选项。
　　当然，完完全全没有哆啦A梦十定律这个选项！
　　程璋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定律，非常不想承认自己要遵守这个东西。
　　他通篇看了好几遍，这十条定律的全部意思不过是，人类这个生物，特别脆弱，体能不太好，又不能数据传输，要靠教育，不然一加一等于几都不会，脾气还古怪，所以不要跟他们计较，忍忍就好了。毕竟他们好歹是把我们机器人发明出来的种族，要对他们保持尊重，不要欺负人家，如果人类有什么要求，也要尽量满足。
　　这他妈，还真的是，非常哆啦A梦。
　　“看明白了吗？”边上的窦羽还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