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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91)

作者:岳千月 时间:2019-03-03 11:30:04 标签:情有独钟 强强 江湖恩怨

  云长流取了软枕,缓慢地将关无绝身后垫高了,转身自温枫处端过来药碗。小银勺舀了一点,仔细地送入昏睡之人的口中。
  四方护法无知无觉,虽然云长流已经足够仔细,药汁却仍是只能喂入小半,褐色汤液成一线自唇角缓缓流出来,被温枫默默俯身拿帕子擦去了。
  云长流神色不动,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喂药的动作更加小心了些许。
  温枫将头垂得更低,捏着帕子的手指发青。虽说这几日下来,这般情景早已算是司空见惯,可无论如何……看着还是难受。
  若是关无绝醒着,他大约又会羞恼,会觉得丢脸,会气自己给教主添麻烦,会怕自己没用的样子给教主看到。
  可是,他醒不过来。
  二次穿心取血本就是必死之局,云孤雁散了一身功力,乃至耗尽阳寿,也不过勉强护下关无绝一丝生机罢了。
  这还是在生死间几番挣扎,才抢下来的生机。也正是因为太过危险,老教主甚至都不敢在关无绝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前告诉云长流,是怕倘若护法熬不过去,得了希望又破灭的打击会真把儿子逼疯了。
  如今倒是暂时无有生命之危,可关无绝却一直昏迷着,除了还有气儿之外,和死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不知道会不会醒。
  而每多过一天,苏醒的希望就少一分。
  关木衍曾言:
  “若是这个春天过去,人还醒不过来,怕是……”
  怕是什么,百药长老并未说出口,可是有谁听不明白?
  ——怕是,这人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如今眼见着春季已然过去大半,仍是没有动静。云长流早数日前便派人将那间木屋修缮翻新,桃林也种了回来,一桩一件全都是旧日模样,只要护法醒来就能看见开得最烂漫的桃花。
  可关无绝却醒不过来。
  ……本来猛灌几大口就能喝干的一碗药,硬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喂进去。云长流将空了的药碗放回温枫手上的托盘中,又换了另一个白瓷小碗在手,最后自托盘中捻出一块软绵来。
  关无绝又回到了要靠大量的药吊命的日子。
  药很苦,云长流很心疼。他记得小时候阿苦天天喝完药就同他撒娇讨糖吃,笑起来时眸子乌黑晶亮,最好看。
  ……这本该是极美好的旧忆,可如今他每每想起来心就如被绞碎了一样疼。
  云长流不知道,那个敢称他“你”而非“您”的阿苦,那个敢要求他“永远宠着我顺着我”的阿苦,那个敢命令他“不许心念着别的女人”的阿苦……还能不能找得回来了。
  其实哪怕暂时回不来也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性,再好好儿疼着他。五年,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总有一天能把那人的性子养回来。
  可是一切的前提,还是要关无绝肯醒过来。护法如今这样子昏迷不醒,又不可能给他喂糖喂蜜饯,想怎样弥补宠爱都是不可能的。
  于是每次喂过药后,云长流总是亲手调些糖水,拿软绵蘸上少许,仔细地将昏迷之人的口舌濡湿一遍。
  “……他怕苦的。”
  温枫又心疼又无奈,小声劝道:“您也真是……人都昏着,哪能尝出什么苦来呢。”
  云长流摇头不语。
  他想:万一真能尝出来呢?
  最后,教主俯下身,微微阖眸,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关无绝冰冷的唇。
  ……他只是怕无绝嫌这人世间太苦,再不肯醒过来了。
  待云长流抱着关无绝扶他在枕上躺好,再直起身,回首却见关木衍已经站在门口了。长老的视线乍一与云长流的相汇,就不自在地低下头去,不尴不尬地叫了声:“教主。”
  云长流轻轻点头致意,把碗往温枫那边一放,就自个儿走了出去。
  这么多天过去,他自是知道了关木衍为救无绝两次向万慈山庄传信之事。
  此后云长流便明显对关木衍疏离了起来。其实这位老怪医陪伴云长流的时间比关无绝、温枫都要长,教主在他面前也素来没什么拘束……可短短几天过去,两人却已形如陌路。
  百药长老只道教主是遭了背叛心灰意冷,却不知云长流只是觉着……关木衍既然能为无绝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也有诸多埋怨。
  可现今自己为主,他为从,更是个背叛了主的从,身份上总会压着沉甸甸一层。教主若想要免于老人为之难堪,似乎也只有暂且回避这一条法子了。
  当然,顾着关木衍只是其一。
  更多的则是,云长流实在倦于应付这些纠葛了。
  虽说关无绝的“死而复生”,算是把教主从那间破烂的木屋里拉出来了,可云长流的精神状态还是很差。除了天天守着昏迷的护法以外什么都不想管,不怎么说话,也不想见人。
  偶尔,他会去烟云宫外默默站上一会儿。
  每回他都不走进去,云孤雁明知道儿子在外面,却也不出来。
  这样过上小片刻,云长流就会独自离去。
  与此类似的是,云丹景也来找过几回兄长。
  可就以这小少爷那别扭的性格,越是心里有愧,越是每次站在云长流面前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若是以往,教主定会停下来,淡淡问上一句:“可有何事?”
  如今却只是漠然与弟弟擦肩而过。
  温枫将药盘放在案上,紧赶了几步,跟在云长流身后走了出去,急切唤了句:“教主!”
  云长流步子稍慢了慢,没停,也没回头。
  ……以前,他对近侍也并不这样的。教主他只是淡,是深究起来还能尝出几分柔软的淡,并不冷。
  “教主……”
  温枫忐忑地望着教主的背影,他纠着眉毛。
  犹豫三番,还是如实吐出了这一句:
  “丹景少爷,今晨离教了。”
  “……”
  云长流仍是眉眼低敛,并无动容。
  温枫又道:“印是左使批的,看小少爷的意思,似乎是这一去就暂不准备回来了。”
  云长流轻叹着点头,以示他已知晓。此时教主已经行到了清绝居的门口。烛火卫两侧退开,低头行礼,他便漠然走了出去。
  温枫怔怔地望着云长流。近侍无法从教主的脸上看出,与曾经那样珍视的弟弟就此诀别,究竟有没有在他的心上划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
  曾经,温近侍也是不满于云长流对弟妹付出太过的那群人之一,甚至在某些时候,他的态度比关无绝还要激烈。可……看着教主这个样子,温枫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近侍的声音拔高了些许,焦虑道:“此行路远,您……您可要派人……!”
  可要派人护送——
  这一句话没能说完,云长流的身影……便已经在在白衣近侍哀伤的目光中,于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
  温枫没有说谎。
  云丹景的确是准备走了。当初他在死牢里求云孤雁饶他娘亲一命,说他可以带着林晚霞滚出息风城永不回来……这话并不是随口说的。
  山路上,停着马车。
  马车里,是还在痴痴傻傻、嘻嘻笑笑的林晚霞。清晨云丹景给她挽了个姑娘的发髻,还贴了花钿,点了唇脂。
  很精致,很俏丽,以前的小少爷就是这么给妹妹梳发上妆的。只不过这样的装扮,放在林晚霞这个年纪的女人身上,着实不合适。
  云丹景褪了锦衣玉带,一身粗布衣裤,一戴草帽,随意地支着腿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他眯缝着眼,把手中褶皱的地图又看了一遍,就收进衣襟里头,执起了马鞭子。
  “驾。”
  他准备走了。
  他的娘亲是害死了蓝夫人又导致兄长与关无绝半生苦楚的根源,他更是自幼辜负了兄长良多,足可称一句仇人。如今弄成这么个僵局,云丹景实在没脸再在云长流跟前晃悠了。
  往哪儿去呢?云丹景赶着马车,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野花儿香,瞧着神烈山两侧的树木往他身后跑远了。心想着,去于家堡悄悄看一看妹妹,然后就带着娘亲走吧。
  从此也不必再幻想什么仗剑纵横、江湖留名,也不必天天盯着兄长心意难平,做个凡夫俗子浪迹天涯,随处安家。
  昨晚阳钺来了,来问小少爷今后的想法。
  云丹景刚哄林晚霞睡下,他就着案上的一捻烛灯,蛮认真地同自己的影子比划。
  他说,要找个远离纷争、民风淳朴的乡下,搭个草庐来住,可以养些鸡鸭,再养条狗看家。
  他可以去卖艺,慢慢学着种田,或者学一门手艺活儿。就这么守着娘亲,或许再过上三两年就会找个村里的朴实姑娘成亲,简简单单把这辈子过了,也不错。
  山路不怎么平缓,马车渐渐开始颠簸。
  又走了走,忽然,云丹景脸色一变,手上将缰绳一扯,“吁……你怎么来了!?”
  前头的山路上,端端正正地跪着个男人。
  阳钺没穿黑衣没戴面甲,也是简素的布衣麻鞋。见云丹景来了便冲他磕头:“主子,阳钺跟您走。”
  “去,我才不要你跟呢。”云丹景哭笑不得地从车上跳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阳钺扯起来,推搡几把,“快滚,你武功那么厉害,好生回去择个新主子。”
  阳钺一板一眼道:“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主。”
  云丹景皱起剑眉。
  青年人日益深邃起来的眼瞳,日益刚硬起来的面部轮廓,被穿透云层的阳芒照亮。他不悦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可是我已经不是烛阴教的人了?”
  结果阳钺立马又跪了下去,“鬼门里有规矩,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这什么毛病规矩。”云丹景嘟囔了一句,又苦笑着摸了摸草帽的帽檐,有几根硬草扎得他手指疼,“可是我往后也不准备在江湖里闯荡了,你一个死士跟着我……”
  阳钺涨红了那张木板脸,磕磕绊绊地道:“您……您还可以省下养狗的钱。属下给您看家。”
  “哈哈,用死士看家?”云丹景被他逗乐了。马车里的林晚霞探出头来,盯着阳钺看了许久,问:“丹景……景儿,这个人又是谁啊?”
  哪怕知道林晚霞听不懂,阳钺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夫人,属下是主子的影子。”
  “影子?”林晚霞眨眨眼,望着云丹景脚下被阳光拉长的黑影子,又瞧了瞧阳钺,费解地撇起了嘴,“你不是个人吗?人怎么能变成影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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