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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60)

作者:岳千月 时间:2019-03-03 11:30:04 标签:情有独钟 强强 江湖恩怨

  温环草草整了衣衫,匆忙去寻他的主人。
  夜寒露重,他自廊下赶过。还未进去云孤雁的主殿,就听见里头在砸东西。温环乍一进去,才轻轻叫了句“老教主”,就有锐风擦过,一个瓶子掠过他面颊砸在门上,“啪嚓”!
  那本是成一对儿的青花梅瓶,碎了的是其中一只,老教主手上正拿着另一只。云孤雁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内,周身缭绕着摄人的黑沉杀气,抬眼见是温环来了,就把手上那个也往地上奋力摔了,狠狠地骂起来:“蠢货!死的活该!”
  温环久久立在门边,欲言又止。眼见着云孤雁又发泄地砸了几样东西,他眉间才隐露几分悲色,轻声道:“老教主节哀。”
  “……哀?”云孤雁盯着温环,忽而脚下踢了踢那一地碎渣,冷笑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座哀了!?”
  温环道:“老教主……”
  “呵……谋反?不自量力,末了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蠢!!”云孤雁陡然暴怒咆哮起来,他眼里精光逼人,额上青筋直跳,如笼中困兽般嘶吼,“死的活该!死的太好了!!”
  “他要名剑要神驹要功法要权势……哪怕他要公平!他要什么流儿给不了他!?本座这个贬他的爹在位时候,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等流儿这个疼他的哥哥继位了,他倒是有胆儿去谋反!!”
  “你说,”云孤雁怒火滔天地仰起脸,素来凌厉的眼角竟微微带着一丝红色,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是天下一等一的蠢货又是什么,啊!?”
  温环垂下脸叹息,“……主人。”
  云孤雁喘个不停,忽而将眉宇沉沉地压下,负手转过身去,避开了温环悲戚的目光。
  云丹景啊,那个幼时也曾仰慕而执拗地追在他身后,千方百计地希望得到父亲肯定的……他的第二个儿子。
  没错,云孤雁自认从未给过这个儿子“公平”。
  可他为何要给云丹景公平?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给云丹景公平!?
  烛阴教,他是必然要传于流儿的;可云丹景过于争强好胜,执着于教主之位,不甘居于兄长之下。倘若他自一开始就公平地培养两个儿子,那么长子与次子之间,日后必有残酷一战。
  云孤雁实在看过太多了,有多少江湖世家的继承人们,为了权势费尽心思,兄弟间长达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将利益牵扯的周围诸人也卷入其中,争得头破血流。
  这便是欲望,欲望正是会吞人的流沙涡旋。当年顾锦希出卖端木临,七岁幼童被推落雪崖落入江湖邪教之手,正是这涡旋的黑暗一角。
  云孤雁懂得其中奥秘,可他不喜。
  于是他从一开始就斩断了云丹景的路。
  于是这二十来年,被传作邪魔外道的烛阴教内奇迹般地没有过派别争斗,少主与小少爷之间更没有过兄弟相残;于是烛龙印交接得轻轻巧巧,新教主云长流那袭雪白龙袍上,未沾一点儿亲人的血。
  云孤雁便以为,自己是没错的。
  谁料想,一夜间天地翻覆。
  云丹景叛了流儿,阿苦杀了他?
  多好笑,多有意思!
  竟会有如此有趣儿的事情!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旁,从后头扶着主人的肩轻轻地劝:“小少爷性子太倔,辜负了主人的苦心。反倒是流儿看得清明,虽一直未曾宣之于口,心里头都是清楚的。”
  云孤雁疲倦地摇头,拍了拍温环搁在自己肩头的手,“莫要再提云丹景,本座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沉默一时弥漫。
  温环又是轻声道:“您,要去看看护法么?”
  “哼,本座去看他做什么?”
  “护法……阿苦毕竟是为了教主。”
  “他……”
  云孤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眼神几度闪烁,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愤然推开温环,“他也活该!”
  ……
  药门深处,一片兵荒马乱。
  护法浑身是血地被送进来的时候,关木衍的脸色几乎要变得和他命垂一线的养子同样煞白。
  碎骨,二十七鞭。
  若放在刑罚里看,其实这数量真的不算多。真犯了罪入刑堂的,那鞭子都是几十几百地往下打,熬过了算完,熬不住死了就白布一盖抬下去了。
  只是关无绝状况实在特殊,他那么个体质,别说几十几百,单这二十七鞭就能轻松要了他小命。
  也是这些年教主护的太好,关无绝自己武功又高,在外受伤已经很少;至于入刑堂受罚,更是从未有过。乃至烛阴教上下教众竟无人知道,他们威风凛凛的四方护法竟是个身有旧疾碰不得的。
  苦涩的药汤灌入口中,又合着血呛吐出来;小刀割去烂肉,烈性的药也得狠心往骨肉上洒。
  床上的人始终在昏迷与半昏迷之中辗转不得解脱。伤势还未处理完,关无绝就开始发起高烧,间断地咳血,无意识地咬着被塞入口中的棉帕,偶尔实在忍不住才溢出一两声微弱痛吟,细的几乎听不清。
  药门的灯火整夜未熄,关木衍施针抢救的时候不住地滴汗,却连停下来擦一擦都不敢,任由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一路流进衣衫里头。
  上一次让百药长老自觉是在和阎王爷抢人的时候,还是阿苦穿心取血后强撑着一口气去找少主,倒在药门内静静停了呼吸心跳的那回……而这是第二次。
  四更时分,温枫才赶过来。
  那头云长流的状况也很糟,一直昏迷不醒。然而逢春生发作起来谁也无计可施,只能靠教主自己硬熬。温枫心里挂着关无绝,可教主这里他也不敢离开,急得要死。直到云长流稍微好一些,他跟金琳银琅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好了,才匆匆地赶到药门看一眼护法。
  可等他真到了地方,只看了一眼那尸体般毫无生气地躺着的护法,强忍了一路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是谁啊……
  是那个明媚骄傲的阿苦吗?
  是那个潇洒恣睢的无绝吗?
  温枫双手颤抖地往前迈了几步,猛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沙哑地抽泣道:“天啊,为什么啊……”
  “我们不就是……关无绝他不就是想救个人吗……”
  温枫崩溃地把额头贴在床角,眼泪沿着面颊慢慢淌到关无绝的枕边,他呜咽着,“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难啊……”
  床边灯火微弱,关木衍四仰八叉地歪瘫在椅子上,咕哝道:“你有本事哭,有本事叫他别救啊?”
  温枫一拳捶在地上,转头冲关木衍哭喊道:“那我教主怎么办啊?他是我主人,我是他近侍!我能眼看着他活活疼死吗,我能吗!?”
  “小近侍啊,”关木衍有气无力地道,“世上有时候是没法儿两全的……眼看着逼到眼前了,你非得选了,怎么办呐?还不得把心一横……”
  他话尾突然一停,没劲儿的腰背忽而弹起来了。温枫扭头一看,只见床上的关无绝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睑,可那一双眼珠子像是蒙了层灰翳,没有半分活人的生气。
  关无绝动了动惨白干裂的唇,吐出微弱的气音,“我……”
  温枫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拭泪,扑过去拢住他的手,却连多用力都不敢,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问:“在,我们在呢,你要什么?是口渴?伤口疼?还是哪里难受得厉害?不急,想怎样慢慢说……”
  “我……我……”
  关无绝空茫地睁着眼,他似乎神智很不清楚,每说一个字都需要积攒好久力气,“……我要……喝药……”
  关木衍连忙往桌上端了药碗过来,连连道:“对对,喝药喝药。那小近侍快抱他起来,趁人醒了把这药叫他喝了……我的个祖宗,这回可千万别再给我吐出来了哟。”
  却不料,关无绝才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很吃力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不是……我的药……”
  关木衍与温枫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关无绝靠在温枫怀里,垂着眼睑,声音更低弱地呢喃着什么。他喃喃几个字,就要急促地喘一阵;再喃喃几个字,干脆连吐了两口瘀血出来。
  可他说的东西乱七八糟,近侍完全听不懂,慌张地看向关木衍。后者凑上去听了会儿,脸色就黑了,“……是养血药的方子。”
  温枫顿时神色僵硬,但很快就挤出一个微笑,绕开关无绝的伤处拍抚着他,又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柔声哄道:
  “别胡说……这就是你的药,是更好的养血药,才刚换的方子。你要听话啊,好好喝药才能把药血养起来,是不是?”
  重伤高烧中的护法果真好骗,温枫这样一说,关无绝就怔怔地点头,又歪头想了想,居然十分乖顺地张口喝药。
  可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简单的吞咽都要花好长时间。一碗药勉勉强强喝下去半碗,关无绝已经快睁不开眼了。
  只不过是迷离中惦记着这是“更好的养血药”,才一次次忍着想睡去的倦意,费力张口咽下苦涩的药汁,再难喝再反胃也不敢吐出半点。
  “温枫……”又艰难地喝了两三口,关无绝却忽然出声了,他虚弱地吐气,“我好难受……”
  “听话,听话……喝了药就不难受了。”温枫忍着鼻头发酸,学着云长流曾经那样把护法搂进怀里安抚,“来张口,我喂你。”
  “温枫,”关无绝却恍若未闻,喉间细细地呜咽着。他紧紧闭着眼,哑着嗓子道,“温枫……我伤了教主心了。”
  温枫心都给揪起来了,没有想到护法的所谓难受还是为着教主,他忙道:“没,没……你在救他。”
  关无绝固执地摇头,“是我伤了他……”
  “你是救他的药。”
  “我伤他……”
  “你是他的良药苦口。”
  关无绝终于不说话了,他眼神中露出一点脆弱的茫然失措。
  温枫软了声调,叹道:“虽然你这么做的确会叫教主伤心受苦,可是……能治好病就是良药啊。你还是他的良药,最好的良药,快不难过了啊。”
  关无绝恍惚了许久,他烧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没想明白,总之最后是轻点了点头,“……嗯。”
  温枫趁热打铁,循循善诱:“你要早些好起来,才好给教主做药,我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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