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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33)

作者:北南 时间:2019-12-20 08:42:56 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豪门世家 业界精英

  纪慎语道:“师父,那间瓷窑已经废弃了……听村里人说有一年多了,我也没有见到你的朋友佟沛帆。”
  梁鹤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滞又恢复。他歇了很长一段日子,与外界几乎毫无联系,没想到已发生翻覆。心中无声感慨,再一抬眼看纪慎语低着头,像是比自己还失落。
  屋内静悄悄的,破旧的半导体偶尔发出一点杂音,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惨兮兮的。天隐隐发黑,梁鹤乘终于出声:“别撒癔症了,我看快要下雨,赶紧回家吧。”
  纪慎语问:“师父,那咱们……”
  梁鹤乘安慰:“都再想想,没那么严重。”
  不多时果然下起雨,纪慎语下车后撒腿狂奔,但刹儿街那一段路足以淋湿。他跑上台阶,立在屋檐下,遥遥看见从路口骑过来一人。
  阵雨凶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骑着车子,一手扶把,一手撑伞,浑身也就胸口往上没被打湿。
  对方渐近,伞檐儿微微一抬,正是丁汉白。
  丁汉白下车把伞扔给纪慎语,单手握着横梁拎车进门。从大门到前院,他又夺过伞为两人撑着,一起滴着水进入大客厅。
  纪慎语暂忘烦恼,好笑地问:“师哥,那么大的雨,你怎么怡然自得的?”
  丁汉白说:“北方秋天不爱下雨,冬天更干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会享受。”他没说实话,之所以淋雨,是因为最近内里燥热。
  至于为什么燥热,貌似是因为花旗参嚼多了。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断断续续,把整座城市浸透。雨声烦扰,但纪慎语却思考许多,思考关于没有瓷窑,他和梁鹤乘该何去何从。
  清晨天冷,格外阴,小院中玫瑰破败,冷风飕飕。
  可南屋相当热闹,五个师兄弟凑齐了,还有师父丁延寿。七八只纸箱整齐摆着,里面都是从西安带回来的料石,之前搁在玉销记,鉴别记档后刚搬回家。
  丁延寿坐着:“一人挑一块,下月初交功课。”
  箱子打开,普价料和高价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动,要等着丁汉白先挑,倒不是多长幼有序,主要为了掂量难度。
  丁汉白要是选大件的,他们就不能拿太小的。
  丁汉白要是选普价的,他们就不好拿高价的。
  不过丁汉白向来不选普价料,甚至看都不看,径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详着问:“爸,三店接的那单要什么来着?”
  丁延寿说:“玉雕花插,一个明式,一个清式。”
  丁汉白伸手点点小臂长的一块白玉:“就这个,那单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别人选什么漠不关心,冷呵呵的,准备回屋另眯一觉。
  丁尔和下一个,丁可愈和姜廷恩陆续选完,最后轮到纪慎语。纪慎语很少拖泥带水,似乎一早已经想好,说:“师父,我选那块青玉。”
  其他三人投来目光,各含情绪。
  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贵的就是那两块青玉,丁汉白没选,是因为顾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汉白都没选,所以谁能想到纪慎语居然敢选。
  选完离开时,姜廷恩拽住纪慎语,问:“你打算雕什么?”
  纪慎语老实说:“还没决定。”
  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选青玉?大哥都没选!”
  纪慎语反问:“师哥不选我就不能选?难道不该是他不选我才可以选?放心吧,我竭尽心力去完成,绝对不辜负那块料。”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当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当包裹好小的那块放进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
  师徒两个又见面了,这几天两人都在琢磨,此时此刻再见同时乐起来。梁鹤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慎语,你记不记得我知道你师父是丁老板时说什么?”
  纪慎语当然记得,对方又惊又喜,还说之所以一屋子都没玉雕件儿,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过丁延寿的法眼。
  梁鹤乘说:“你是丁老板的徒弟,最擅长的就是雕刻,又遇见我,这不是天注定要咱们合力吗?”他苦思多日,终于茅塞顿开,原来冥冥之中的缘分不止是让他教纪慎语,也是让纪慎语弥补他涉足不了的缺口。
  如果是玉质古玩作伪,那没有瓷窑也无妨。
  这回轮到纪慎语怔愣,目着眼睛打开包,剥下层层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灵笑起来,越笑越深:“师父,我和你想得一样。”
  梁鹤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带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么了?”
  纪慎语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莲骑鹿攀花枝。”
  师徒二人关进里间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台。纪慎语研墨,他还没见过梁鹤乘作画,期待之中掺杂一点不服气,毕竟哪个徒弟没做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春秋大梦。
  纸不大,梁鹤乘翘着第六根小指落笔,没花费太久便画好一个持莲行走的童子,教道:“每个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样,你要做宋代的,姿态持莲骑鹿行走攀枝,发型要短发,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纹,面部表情细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讲究。”
  这不是随着心雕刻,每一线条必须不苟地规划,稍有差池,就会被鉴出真伪。
  这一小块青玉足够做一枚规矩的玉童子,纪慎语决定就做持莲行走姿势。梁鹤乘盯着他画,精之又精,细之又细。“师父。”他忍不住问,“你那脑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
  梁鹤乘说:“恰好能唬住你而已。”
  纪慎语心中自有计较,古玩市场的赝品率高达九成,多少技艺高超的大牛隐匿其中闷声发财,可技艺高超大多是擅长某项,比如瓷器,比如字画,瓷器中又分许多种,字画中又分许多类,可梁鹤乘不同,似乎全都懂。
  他猛然想起瞎眼张,问:“师父,你这么厉害,那个瞎眼张还能看出来?”
  梁鹤乘说:“那人从小在宝贝堆儿里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两语说不清。”本来点到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时期他家被收拾惨了,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估计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没了好胜心。”
  纪慎语想,这对冤家一个遭斗,一个得绝症,应该成知己啊。
  他实在是想多了,不仅想多,简直是想反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又两天,丁汉白以天气降温为由,请假在家……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子挑战张寅的底线,对方也乐意忍,等着攒够名头端他的饭碗。
  机器房太冷,他抱着那块白玉去书房,净手静心,要着手雕玉兰花插。先铺一层厚毡布,妥当搁好白玉,拿捏准尺寸就能画形了。
  丁汉白耳聪目明,蘸墨两撇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轻悄悄的,不知道是谁家小贼。
  门稍开一缝儿,可那琥珀颜色的眼睛太好认,小贼自己却懵然不知已经暴露,后退又要离开。丁汉白低头看玉,声却拔高:“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走。”
  纪慎语脚步顿住,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他之所以不愿与别人共处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他拿着几盒颜料,要找宣纸调色,玉年头久了受沁发黄、发褐,他调好是为了做玉童子用。
  走到桌旁,他讷讷开口:“师哥,勾线呢。”
  丁汉白不抬眼,闻见颜料味儿问:“画画?”
  纪慎语“嗯”一声,动静和脚步一样轻。绕到桌后,搬椅子坐在旁边,铺纸调色,勾一点明黄,勾一点棕褐,仔细摸索比例。
  形已画好,丁汉白问:“听说你选了青玉,准备刻什么?”
  纪慎语回答:“玉薰炉,三足,双蝶耳活环。”
  丁汉白终于抬眼瞧他:“难度可不小。”
  纪慎语点点头,他当然晓得,先抛开那块青玉珍贵不说,他切下一小块去做玉童子,等于削减价值。所以必须雕刻难度高的,日后卖价高才能弥补。
  他调试半晌也没兑出满意的色来,把笔一搁欣赏起旁人。这块白玉也被切成两半,他记得一个要做明式,一个要做清式,讨教问:“师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区别大吗?”
  丁汉白寥寥几字:“发于明代。”
  四个字而已,但纪慎语立即懂了。发于明代,那刚有时必然较简洁粗犷,经过一代发展后就会稍稍复杂多样,而明至清又不算太过久远,因此器型方面不会发生较大改变。
  他欣赏够了,继续调色。
  这回轮到丁汉白侧目,看着那一纸黄褐色斑点直犯恶心:“你这瞎搞什么?”
  纪慎语心虚道:“我调色画……画枇杷树。”
  丁汉白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夺下笔洗净,笔尖点进颜料盒,三黄一褐,涂匀后显出饱满的枇杷色。“画吧。”他说,“倒是还没见过你单纯画画。”
  纪慎语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认真画。
  他扭脸看敞开的窗,四方之间露着院里的树,灵感乍现,随意勾出轮廓结构。停不住了,一笔接连一笔,树苍、叶茂、果黄,渲染出萧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渐渐完成一幅设色分明的枇杷树。
  丁汉白停刀注目,看画,看纪慎语抿紧的唇,看一撇一捺写下的字。
  荼蘼送香
  枇杷映黄
  园池偷换春光
  鸠鸣在桑
  莺啼近窗
  行人远去他乡
  正离愁断肠
  小院、浅池、鸟叫,从扬州来到这儿是远去他乡,倒全部贴切符合,可丁汉白不高兴,什么叫离愁断肠?他向来不高兴就要寻衅滋事儿,就要教训,问:“好吃好喝的,还有我疼你,你断哪门子肠?”
  纪慎语并无他意,却小声:“你哪儿疼我了。”
  丁汉白憋了半天,请吃炸酱面、带着逛街、受伤抱来抱去……他懒得一一列举,冷冷丢下句难听话:“白眼狼,打今儿起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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