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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铺的跛脚男人(3)

作者:杭八桥 时间:2018-11-25 11:32:15 标签:年下 情投意合

  严庆生这才问:“这你也学过?”
  他脸瘦窄,眉毛也不粗,眼角微微下拉着,嘴唇经常微微开启,像在时刻准备蹦出道歉的话来,看着就是常年受欺负的面相,但好在五官端正,绝对跟难看挨不上边。
  程水在心里比划了下,随口应道:“差不多吧,简单手|活儿。”
  应该还不赖,程水手掌收了收,关节握得咔咔响。
  饭桌上,两人你来我往,总算把各自底细摸了个大概。程水今年刚二十,哪儿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能大致划个范围。以前跟了个师父,原先做木工,后来生意越来越差,干脆关了店到处流浪,接点杂活,结果一年前师父突发心梗,说没就没了。
  “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程水说,“我很小时候就没见过了。”他往自己的饭上浇了勺汤,接着说:“其实我原计划不是来这儿,是去埕港,那儿什么人都有,找活儿方便。”
  说到这,他有点不好意思,“结果我坐错车了。”
  他身上就30块钱,5块钱买了吃的,剩下的钱哪儿的旅店也不够,“我那时候就蹲在你家后面,想睡外面的,但是你开了窗,我没忍住,翻进来睡地上了。”
  严庆生思索片刻,突然说:“挺冷吧。”
  程水有些意外,没说话。
  严庆生舔了下嘴唇上的辣油,又说:“要是没地方去,先住我这儿吧,我等会给你找条被子晒晒。”
  程水笑了:“谢谢生哥。”
  严庆生觉得,程水在这儿,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单单只在这坐着,屋里都有了活气,哪怕是母亲还在的最后两年,家里也没这种感觉了。
  而他只用腾出块地儿,翻条被子,挺值。
  饭后程水收拾干净,严庆生洗了头,搬了椅子坐在屋后,闭着眼随他折腾,心里想的还是饺子铺的事。他早上过去,不出所料店门闭紧着,拜托旁边的店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板也没细说,只说再等等看。
  给母亲治病和办后事花了不少钱,还和巷子里的人借了些,零零碎碎还了三四年——三千七百二十五,这是他目前枕头里所有的钱。
  一时半会没有工作也不至于饿死,但什么变故都遭不起。
  “程水。”他声音轻,仿若打算程水没听见就作罢。
  程水在他头顶上忙活,他手动得快,说话也跟着加了速:“怎么了?”
  严庆生停了一会儿,就在程水以为他只是随便叫叫的时候,他又开口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程水嚓嚓地操剪子,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身无分文,声音却还挺有底气:“找工啊,先找那种日结的,够生活了再换。”
  严庆生想想也是,人家又不跟他一样,是个残废。于是他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结果程水喊了起来:“哎!别动!……快好了啊。”
  五分钟后,程水举着毛巾在他脑袋上一顿搓,又拿梳子替他前后刮平整,严庆生扶着扶手要站起来,还被他给按住了:“等会儿,坐好了,我先看看。”
  他跑出三两步,“抬头看我。”
  碍事的头发不见了,严庆生那张脸都显得光亮起来,程水冲着他笑,他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只好也向他笑了笑。
  程水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看见了他被辣红了还没缓过劲的嘴唇,看见了一张暴露在阳光下柔软可亲的面孔。
  让他很想上前去摸一下,细纹也好唇角也好,圆润的鼻尖也好,他想碰。
  严庆生看程水走神,疑惑地问:“是不是没剪……”
  程水的手掌挨上了他的脸,于是话卡住了。
  时间其实只有一瞬,程水的拇指极快地从他眉骨滑下,他听见程水说:“生哥,你谈过对象吗?”
  谈对象,在严庆生的世界里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他还跟程水一样大的时候,倒也有过两家上门说亲,母亲问他想法,他给拒了。
  不能耽误人家,他说。
  而十几年后,他还是这么一句:“我这样的,耽误人家姑娘。”
  程水敏锐地听出了点什么,追问:“要是姑娘愿意呢?”
  严庆生小幅度地晃了下脑袋,手从扶手上抬起,伴随着一声叹息,不轻不重地落在自己的右腿面上。
  程水了然,“生哥心里有人了啊。”
  这下严庆生自己都红了脸,连连摆手,“没有的事,瞎说什么。”
  他这一举一动明显是欲盖弥彰,程水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其妙地乱起来,严庆生这样的人,有些内向,说起私情还能闹红脸,说不定连那种事都还没……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泼辣的?爽朗的?娇羞的?娴静的?
  那个姑娘长得漂亮吗?和他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曾经到了哪一步了呢?
  那个姑娘……如今又在哪里呢?
  他想知道,他被这些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冒出来的问题吸引着困扰着,抓心挠肝,但奇怪的是,他一个字也不想从严庆生的嘴里听见。
  “你呢?”
  程水愣了一下,看见严庆生稍稍撇着头,他说话的音量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从来都比平常人要小些,若不是这个探寻的眼神,程水差点当成了自己的臆想。
  “我……我没谈过。”程水在严庆生身边蹲下,手自然地捏上他的那条小腿,缓慢地揉捏着,“我不喜欢姑娘。”
  严庆生没当回事,笑道:“你还小。”
  程水立刻反驳:“我挺大的。”
  他跟着师傅在底层的男人堆里混大,几乎没哪天没听过黄段子,小些时候师傅偶尔还提醒一下,等他第一次早上起来洗内裤之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避着他了。他自认脸皮千锤百炼,至少不至于说句半荤不荤的话都心如擂鼓——今天是怎么了?
  然而他生哥却一点儿没听出来,反倒劝他既然手脚康健,不如早些安定下来,找个好姑娘过日子。
  他想再说一回自己不喜欢姑娘,张了口又闭上了。
  没什么意义,他是没有家的人,严庆生这里也不会是他的家,他总归是要走的。
  于是他点了下头,“好。”
  那天的谈话像一段被排错顺序的字段,突兀地插进他们尚不相熟的关系中,接下来的日子又回到正轨,程水先在工地做了些时日,他没觉得如何,严庆生倒替他嫌远——每日要从城东头跑到西头,不坐车,单靠两条腿走。
  那段时间程水累得话都少了,严庆生便试探地问他能不能换个工作。
  过了几天,程水带回来个消息,有人推荐他去发传单,从早到晚,站9个小时,100块,午饭自理。
  发传单的地方是这个小城市里唯一的商业中心,地方不大,价钱却一点不少要,一碗面得二三十,正值周末,小情侣和结伴的年轻孩子们进进出出,结账时候眼都不眨。
  头一天,程水向严庆生借了五块钱,下到负一层的超市,买了瓶最便宜的水和一个馒头,还剩两块五。到了晚上,负责人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想了想,又去了趟超市,此时时间已晚,当日面包都在打折,他用那两块五买了只半价的菠萝包。
  进了巷子,果不其然严庆生家的窗户是黑的,程水从地上捡了根铁丝,走到门口故意没敲门,弓着背借着月光鼓捣门锁。
  严庆生正洗衣服,听见门口动静,湿着手拉开一道缝,见是他,将门拉开了,皱眉道:“怎么不敲门?”
  “就你们这破门破窗的,我一根铁丝儿能捅十八条街。”程水很是自觉地掸掸灰,绕过红盆子,将面包悄摸地搁在桌上,然后长腿跨坐在窗框上看他洗衣服。
  严庆生搓完了裤头,瞧见腰那块儿大大小小好几个破洞,没来由的脸烧,藏着掖着悄悄卷了点边,才如往常一样搭起来。
  他背对着程水,语气不咸不淡:“谁家都能进,来我这遭什么罪,去隔壁巷子东头第二家,他家最有钱,你去他家睡呗。”
  “那不行,”程水理直气壮,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这个破屋子,“去别家都得被当小偷的,你这不怕。”
  严庆生难得被一个人气得半死,梗了半天说不出话,仿佛嘴也瘸了。
  他也是有存款的!
  但这话不能说,枕头里的钱是他的命,不能说不能动。
  程水看他不说话了,收了点逗他的心思,冲他挥了挥那张红票子:“喏,今天的成果。”
  严庆生洗完了,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上,看了好几秒,才说道:“挺不错。”
  程水把那红票子往他怀里一塞:“房租。”
  严庆生吃了一惊,赶紧要塞还给他:“这破房子还要什么房租,你自己攒着。”
  程水屁股一挪,跳到了窗外,冲他笑喊:“预付一周,生哥不收,我今晚就不进去了。”
  严庆生哎了一声,“你这、这……别胡闹……”
  程水正色道:“没闹,生哥,这钱你必须收着,不然我睡不踏实。”
  两人便隔着窗户僵持起来,过了十几分钟,最终严庆生拗不过程水,钱还是收着了,但他说:“那五块钱你就别还了,明天我再给你十块。”
  程水躺在地上,在黑暗中无声地咧了咧嘴,“等下个月工地把钱结了,我再请哥好好吃一顿吧。”
  严庆生说:“你现在得攒老婆本,省着点花。”
  程水沉默,过了一小会儿,他问:“生哥,能再给我床被子吗?我冷。”
  天确实凉了起来,空气温度倒还没降得很低,但地上又是一个温度了。可严庆生也只有两条被子,闻言他便坐起身,准备下床:“我给你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
  “算了,太麻烦。”程水裹着被子站起来,尽量控制着声音不被听出来在发抖,“生哥,我跟你挤挤成么?”
  严庆生没多想,侧了个身子,往床里面挤了挤,“行啊,就是有点小,你不嫌挤就成。”
  程水反倒说:“挤点好。”
  他挨着严庆生躺下,把被子散开,搭在两个人的身上,一边念叨着说:“这样更暖和些。”严庆生疑惑地小声反驳自己不冷,程水充耳不闻,盖好之后心满意足地与严庆生面对面,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谢谢生哥!”
  严庆生还裹着自己的被子,他边说着没事,犹豫片刻,也抖散了,程水积极地帮着他把被子四角扯开掖好,弄得严庆生想提醒他自己只是腿脚不好,手还是挺好用的。
  “睡吧,”严庆生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轻声道,“你明天还要早起。”
  程水应了一声,过了几分钟,他想起那个菠萝包,说:“你明天多睡会,别跟着我起了。”
  严庆生喉咙里含糊冒了个音,听起来已经不怎么清醒了,他腿动了动,先是脚后跟擦着他小腿的皮肤往上,接着粗糙温热的脚掌抵在了程水的腿面上。
  是生哥的那条病腿。
  黑乎乎的屋子,什么也看不见,纵然开着灯,程水也不可能一把掀了被子去瞧,但这段时间他总在偷瞄着生哥的这条腿。
  白而松软,城市普通的中年人大多会有的皮肤松弛,在严庆生这条不能使力的腿上意外地体现出来。程水咽了咽口水,他给严庆生按摩过腿,但那处不正常的骨头他一直没敢碰。
  可越是不敢,他心里就越是惦记着。
  比如现在,他能控制自己合上双眼,稳定呼吸,上下齿僵硬地咬合住,但无法控制大脑中一驰千里的想象:他把那处扭曲的脚踝握在手中,高高抬起,无力而微弱的挣扎毫无疑问更令人兴奋不已,生哥的那处会被他照顾得很妥帖,那张不擅长生气的脸会因为他产生变化。多亏他的手艺,哪怕只是极为微小的表情也很轻易地一览无余,这时候,他会偏过头亲那只病腿,一点一点,从脚踝到脚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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