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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铺的跛脚男人(10)

作者:杭八桥 时间:2018-11-25 11:32:15 标签:年下 情投意合

  严庆生:“……”
  他实在不明白大男人露个上半身害羞的点在哪,但有什么办法,他弟年轻,脸皮薄点也正常,何况也没跟姑娘那个过……
  不对,怎么又想到这上面来了!
  他摇晃几下脑袋,试图把脑袋里不受欢迎的走向给丢出去。程水不明所以,试探地喊他:“哥?”
  严庆生也不知怎么,嘴一秃噜话就冒了出来:“哥有点累。”
  他也不是特指哪里,但程水问他脚疼吗,他也含糊应了。
  程水便二话不说地在他面前半跪着蹲下,他肩宽背阔,看着结实又稳当:“趴上来,我背哥回去。”
  严庆生怔愣一瞬,当下拒绝:“你身上有伤呢。”
  程水笑了,他也没再强求,起身扶着他哥:“行,等伤好了,哥可要记得让我背啊。”
  在程水的原计划里,今晚是没有这出戏的。他本想着把事儿都解决完了,带着混子们在家门口等着,就说他们自愿赔罪,不管严庆生信与不信,总不至于替他担惊受怕,还劳动他那条本就不经折腾的病腿。赔完罪,他再趁着生哥精神愉快的时候,把家里那大包小包的东西给拿出来献宝。
  能省去他不少软磨硬缠甚至还可能耍横费的嘴皮子。
  他太了解他哥了,在他哥这,东西最要紧的不是好坏,分的是舍得与不舍得。那羽绒服严庆生自己买不起吗?倒也不是,但要让严庆生花那些钱买这个,他宁愿挨冻一整个冬天。
  程水暗戳戳地想,他跟生哥穿的不是一个码数真是太好了。只要他坚持,衣服最终必然得出现在他哥身上,安安稳稳地保他哥过完这个暖乎乎的年。
  严庆生的确心疼。
  羽绒服很好,特别好,他只拿起来摸着就觉着舒服又暖和,谢谢两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太轻了。
  严庆生还记得他上一次拥有新衣服是什么时候,是母亲查出病的前一年,那时候他妈妈身体尚好,赶着年前不知去哪给他带了件新袄子回来,如今那件袄子被他洗洗晒晒将近十年,里面棉花全都烂了。
  如此,他也是打算继续这么将就过去,寒冬再吓人也不过三月,能挨过去,便过去了。
  谁能料到,在他暗昧昏沉,阴寒湿冷的寒冬里,居然悬起了一轮暖阳。
  他鼻子一酸,显出要哭不哭的模样,转瞬又自觉丢脸丧气,咧开嘴想冲程水挤一个笑,于是看起来有些滑稽。
  程水抬手在他眼角上轻轻摁了摁,那儿有些润了,他指尖贴上去,跟触到了什么机关似的,严庆生一个没撑住,到底是滚下泪来。
  “哎,”程水没怎么碰见过这种时候,语气不自主地更软了些,“怎么还哭了呢?”
  眼泪直直地砸在羽绒服上,洇出一片椭圆的水渍,严庆生泪眼里瞧见了,手忙脚乱地去擦,程水眼疾手快,将衣服薅过来扔一边,严庆生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手上也全是湿漉漉的,蹭上去便是雪上加霜。
  他哭得面红耳赤,也可能不是哭的,总之他红着眼睛和脸颊扬起头时,程水瞧见他额前刚长了一点儿的头发也被他抹上泪,沾湿了后乱七八糟地纠成几绺贴在额头上。程水顺手将它们拨开理顺,哄小孩儿般地一声声:“哥哥乖,不哭了哦。”
  严庆生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他从第一滴泪起就已经足够丢人,全没了当哥哥的样子,程水越是哄他,他越觉得抬不起头来。
  程水也没哄过人,二十年来他自己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师父不哄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什么张叔李叔看着他哭还当个乐呵,心情好了丢颗糖,这便是哄小孩儿了。因此他哄起他哥来,也只能翻来覆去那几句,甚至连颗糖都没有。
  严庆生哭腔里无处发泄的委屈他听得出来,对他难以言表的谢意他也收的到,但严庆生大约还觉得不够,眼泪不听使唤,前赴后继地往外涌。
  此时的严庆生在外人眼里一定是可怜的。他袖口毛毛糙糙,破了一圈儿的洞,身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地白,是没掸干净的面粉,脚上的鞋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换过了,若不是程水,接下来三四个月也不会换。
  他瘦,个子也只将将过了一米七,哭的时候还不由地弓着背往里缩,就像怕极了生人的小野猫,怯怯懦懦的一团,看起来却很好抱的样子。
  有点可爱,程水想着,胳膊很诚实地就张开了。
  严庆生正哭着,突然被人揽着强行转了个方向,一头栽进程水的怀里。
  “生哥,”程水有些时候没这么叫他了,现在不知怎么,又改回了这个叫法,“没事儿的,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就好了。
  严庆生前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或许后半辈子也分毫不少,但他似乎就在等这句话,等这个契机,将这些苦难转化为委屈,倾诉于泪水。
  然后他会被搂进怀里,即便嚎啕大哭,也有人替他压着,好事的邻居睡得梦境沉沉,不至于为他们徒添笑料。
  “弟弟……”
  程水的手覆上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着,他仿若被严庆生感染了,也有些哀伤:“生哥,你叫我阿水吧。”
  他怕严庆生误会,又补充道:“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弟,这个永远不会变的。”
  “我就是……也想听你这么叫我一声。”
  “我师父过世后,没人这么喊我了。”
  这些话太不程水了,因此从程水的口中出来更为招人心疼。严庆生止住了把心捏碎一般的嚎哭,开始一抽一抽地啜泣,继而慢慢安静下来。程水也不再说话,给怀里的人留足了缓和的余地。
  过了一小会儿,怀里有了新动静,“阿水。”
  声音微弱极了,像一头早产的鹿。
  严庆生其实没脸说,这句话他并不陌生,在他曾经的构想中,那个长得很舒服的姑娘就应当这么叫他,声比银铃,言笑晏晏。
  阿水,阿水,阿水哥哥。
  程水会笑着回应她,宠溺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不厌其烦地倾听她一个个可爱又淘气的小要求,说不定……还会偷偷地吻她。
  严庆生抓紧程水的袖子,感觉从鼻腔到心口都是酸溜溜的。
  一定是自己哭太久了。他一瘪嘴巴,硬生生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程水任由他把自己袖子撮成一团捏在手心,捏着他袖肘,轻轻扽了两下,说:“听不清。好哥哥,多叫几声,宠宠弟弟好不好?”
  好哥哥。
  像点燃了引线,嘭地一声,白烟四起。
  程水也不是第一回 这么喊,求他做什么事的时候,程水从来不吝于这三个字,严庆生每每听见,都觉脸热心跳。
  今晚尤甚。
  在一叠声好哥哥里,严庆生仿佛忘记了怎么说话,怎么思考,不会哭也不会笑,只有那一颗老心脏成倍地扑腾起来。
  有那么一瞬,严庆生似乎浑浑噩噩地推动了一块砖,砖缝中泄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光,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胸膛。
  “阿水。”
  他叫一声,就要从头到脚麻一阵,他觉得自己像个卑鄙小人,偷窃了那位姑娘的专属权利,而自己非但毫无歉疚之心,反倒只想藏起罪行蒙混过关,努力管控住不自觉上扬的唇角。
  他的脸紧贴着程水,扑通、扑通、扑通……
  声音似乎加快了,严庆生疑惑。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生哥。”程水轻轻回了他一声,趁他状似出神,后脑的手微微使力,严庆生便顺着劲抬起头,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姿势注视着他。
  程水缓缓地压下身,仿佛只是想再看仔细些,严庆生不知道他究竟想看清什么,程水在他面前一点点靠近、放大,热气轻呼在他鼻梁上,大概是施了什么法,就把他定住了。
  对,一定是施了法。
  不然他怎么连避开都不会了呢,脑子叫嚣着快动一动,身体却跟那八里地开外土地庙里的泥塑一样,关节都是硬邦邦的。
  这可太吓人了,吓得他眼睛也不敢睁着,呼吸也找不准节奏。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奇怪的是,他似乎又心知肚明。
  严庆生紧张得手心发汗,口干舌燥,舌尖探出来,迅速地扫过干皱的嘴唇。
  暂时滋润结束的那一霎那,同样的温度贴了上来。
  轰隆——严庆生被炸了个灰飞烟灭。
  不过是两三秒的事情,两位当事人都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程水身为一个理论巨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贴上去那两秒钟,他把曾经见过的男男女女舌吻那一套跑马灯似的在脑内演练了一番,最终嘴唇却哆嗦得连舌头都放不出来。
  这次没有了任何挡箭牌。
  他自己鬼迷心窍,严庆生叫他几声,就跟扛着床铺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驻扎了一样。不亲这口,他自己良心不安。
  算了,还谈什么良心,不被缓过神的严庆生赶去房顶就算他七岁上香积了德了。
  严庆生从他怀里起来,脸烧得通红,始终不发一言,也没再瞧他一眼,缩着肩膀,猛烈而安静地呼吸着。
  程水不敢搭话。
  严庆生抿着唇,起身去洗。天冷的时候,他一般也只洗个屁股,泡一泡脚,隔几日擦一下出汗了的身子。
  今天正该是他擦洗身体的日子。
  严庆生握着水瓶,脑子浑浑噩噩,加了多少开水也不清楚。等要开始洗的时候,他看着坐在床沿的程水,头一回生出了异样的不自在。
  程水看着严庆生费力地朝自己走过来,伸出手,像是要拿什么东西。
  他茫然地抬起手,不知道该做什么。
  严庆生的手从他身边越过,捞起了一床被子,他搁在肩上颠了颠,往屋正中走去。
  被子被搭在了旧电线上,一头用一只大竹夹子固定好,严庆生就站在那后面,窸窸窣窣的。
  程水心一沉。
  床坐不住了,他便站起来,站着也不行,那条被子像是严庆生的喊话筒,也是他生哥给他留的最后的颜面。
  他今晚不能睡这里了,无论去哪都好,以后……
  以后再说吧,严庆生要是看他膈应,那他就走,去求那花店老板,让他睡店里,睡后院,等发了工资,在附近再租个房子。
  若是不行,找个避风的地方混几天也成。
  反正只要他不住六道巷,他跟严庆生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面。
  等过些时日,他也可以偷偷回来看看,怎么都行。
  总之,现在他必须走,他早该走了。
  程水走得急,身上除了那几百块钱什么也没带,他出了巷子,猝不及防呛了口冷风,寒气卷挟细尘趁机钻进喉咙,逼得他不得不停住脚步,捂着嘴巴咳得直不起身来。
  得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咳得发蒙的脑子里只留有这么一个念头。
  明天还得上班,他得吃饭,得生活,穷人没资格伤春悲秋。况且就算严庆生拒绝他,他也还是严庆生的弟弟,自己下班早,还能趁着家里没人回去看顾一二。
  好吧,他就是还放不下。
  程水没走太远,一来天黑,保不齐会出事,二来明早他也方便去店里。往花店的方向有个路口,直走是花店的街,左拐是一家小型商场,因为半夜常有人来送货,侧边的货梯大多时候是不关的,程水对此经验丰富,见没人看守,直上二楼,摸去男厕,开了残疾人专用间。
  这儿的环境可比外面四处漏风的犄角旮旯强多了,商场下班前都已经打扫干净,空气中还有极淡的消毒水味,程水坐在马桶盖上,准备眯到天亮前就溜出去。
  他把自己安顿得明白,有人却快疯了。
  毛巾在盆里搓了不下十回,严庆生还没洗过这么漫长的澡,他觉得应该跟程水好好谈谈,谈什么他没理明白,但是必须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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