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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共(68)

作者:薛直 时间:2018-10-14 09:58:29 标签:宫斗 相爱相杀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唯一令他几欲发狂的正是傅希如。
  倘若这个人在此时此刻因这种原因为他而死,卫燎知道自己此生的心魔恐怕就是这件事了。他永远都忘不了这昏天暗地之中的绝望,更无法忘记这个人,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他也会跟着死。
  那时节傅希如抓住他的手,抱着他的腰的时候是否就预料到了这种危险,是清清楚楚,愿意把命都舍给他的?
  其实卫燎早知道傅希如愿意为自己奉献所有,可不是这样血腥直白的方式,也没有这么快,这样迅捷。
  他知道自己对傅希如总是优柔寡断,随心所欲,然而他毕竟是皇帝,随心所欲也理所应当,正因如此,哪怕是傅希如早已做好准备,他也不会全顺着傅希如的心意,由他操控。
  可死这件事不是他不听命,就能扭转的。
  生死是一道天堑,永远无法逾越,更不能挽回。卫燎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楚他不想让傅希如死的心意了。
  无论发生什么,不管他要做什么,让他活着吧。
  卫燎终于承认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自己无法补救的伤痛,当即甚至是呆住了,麻木的换水,降温,甚至快要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傅希如偶尔呓语,只是他本来睡相就安稳板正,即使是心绪烦乱的如今,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些没人听懂的谵妄之语,卫燎越等越是仓惶无助,仔细辨认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几乎把他摇醒问他要个保证,绝不会死,绝不会死在他面前。
  人要顿悟,多数只是一瞬间,此时此刻卫燎就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要忘了外面,全副心神都在傅希如身上,比从前许多时候都更为亲近,好像命都系在一起了一样。
  他想不起太多的事,只庆幸于傅希如的体温把被窝烘的暖热,外头暴雨渗进来的寒气也不算强烈。
  这一场雨过后,草原上的秋天就正式到来了,不久之后就要遍地飞雪,万径踪灭,这场仗才会到了真正难打的时候。先前他们预料中到了这时候卫燎仍旧不会离开战场,至少要在明月关指挥坐镇,眼下出了这么一件事,显然是不能继续让他留在关外了。
  而云横的加入无疑使得他们的胜算更少,时局更艰难,卫燎原本倒是算计的好,眼下难免支绌不及。
  外头这场雨一下,不仅掩盖了他们一路过来的行踪,足印和血迹是都没有了,还能暂时阻拦云横的叛军,然而和贻误的军机,扰乱的国事比起来,这些又不值得什么了。
  云横必然会大肆宣扬他已经死了的消息来动摇军心,即使哥舒瑜恐怕也难免心神动摇,在这里羁留的时间越长,动乱就越厉害,而眼下他是拿不出任何办法来扭转困局了,只盼着哥舒瑜和明月关都能反应及时,哪怕说他早已经到了明月关,甚至说他不知所踪,也比任由流言四散的好。
  何况这等消息最容易乱传,轻易就能长上翅膀飞到长安,那里有的是居心叵测之人,拿着这个消息就有的是办法,偏偏太子年幼,贵妃毕竟是妇人,一时之间情急慌乱不知所措,就会给人可趁之机,哪怕是她记着自己临走时的叮嘱,也抗不过乱糟糟的时局和群臣,倘若京城也生变,江山就真的乱了。
  万方生乱,罪在朕躬,卫燎想到这么一句,突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眼下这股惶惑和咬在舌根底下的痛苦,只觉得忍着忍着,好像肋下胃里也生了一把火,跟着疼起来,过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后背上也有伤。
  现在没人照顾他,他自己也是够不到的,即使想到了也懒怠动一下,只觉得靠着傅希如的那半边身子尚在人间,另一半却不知道飘飘荡荡要到哪里去了。
  傅希如好像一只锚,把他这艘飘飘荡荡的小舟定在岸边,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至于倾斜着插进沙滩里,或者顺着水漂走,多年前他就这么觉得。因为这个人一向笃定,沉稳,天然的令人觉得可信,纵然感情淡泊,但这也是好处之一。倘若不是他的柔情太少,又何至于珍贵?
  承明出生之后,卫燎本以为自己已经在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之中找到另一个留住自己的锚,未曾想到此生居然还有陷入这等险境的机会,身边除了傅希如一个人也没有,朗朗乾坤不复存在,昊昊天日也消隐无踪,他只有借着这个人来找到自己了。
  好似大梦初醒,又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浮上来,又是呛水的痛苦,又是被紧抓着不放的欣慰。
  有人愿意舍出命来的救他,护他,若是旁人,卫燎会以为是为了皇帝,可是傅希如……
  他只能,只愿意归于私情。
  这时候明明算来还是白昼,却成了他一个人黑夜,既然如此,颠倒黑白也不算什么,是理所应当。
  卫燎又换过一次水,摸了摸傅希如的胸膛,他自己的手指冷得发僵,因此也只觉得傅希如滚烫,想了想,缩下来往他怀里钻,躺好之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傅希如仍旧下意识的好好揽住了他。
  他要是这时候出了事,绝对算得上中道崩殂,可眼下也只能等待而已了。皇帝究竟是不是天子,气运所钟,只看这一回是谁先找到他,究竟有多早。
  上天倘若怜爱他……就把傅希如也好好的送还回来吧。
  他此生已经算不上幸运了。
  草原上大雨滂沱,长安却只落了一场清霜。驸马走后,公主府照旧有许多人高谈阔论,只是心思和话头都难免往眼下的战局上引,自然也难免谈到太子。
  不过毕竟是太幼小了,贤愚难辨,因此说起来也不过是说这储位立得太早。卫燎毕竟还很年轻,虽然掖庭也不充实,但孩子总不会一直都这么少,虽然是为了亲征铺路,可这事还是有不妥当的地方。
  公主只是低头笑笑。她隐约猜得出为什么,一来是太子十分受宠,又是第一个孩子,其实就算之后多子多孙。卫燎的脾气也很难都如这个一样看待。二来是如今卫燎的烦心事不少,于公于私都是令人愁肠百结,没有心情临幸妃嫔。
  三嘛,最不可言说。只要傅希如在他眼前一天,他就不得不纠缠于过去的事。这倒是不用人说,也不必发现什么端倪,只看他们二人共处一室的情状就能看得出来。公主是女人,在这些事上难免留心,又偏偏对这二人都能看透。不管在场的有多少人,只要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卫燎就难免神情不寻常一些,叫人怎么能不多想?
  何况,太子幼年入储,不得不说是有大福气的人,只要能端端正正的长成,还怕坐不稳这个位子吗?卫燎是他的父亲,就是他最大的保障。
  所以公主从未有对太子动手的想法。
  她的目标始终是卫燎。


第八十四章 烤兔
  一场暴雨过后,卫燎又等了半天才开门出去。这场雨下的时间其实不长,只有多半天,傅希如发热也是时好时坏,卫燎一时担忧焦虑,一时又觉得可以放下心来,等到重新见到外面的天地才觉得恍若新生,收拾弓箭往远处走了走,打了一只兔子,又找到了流落不远处的那匹马,抚慰半晌,也带了回来。
  当时把马留在外面也是不得已的事,幸好这里有牧民给畜牲搭建的棚子,好歹避过暴雨,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了。卫燎松了一口气,回来找了枯枝,准备烤兔肉吃。
  “隔壁的罐子里有盐巴和孜然。”
  他正坐在地上摆弄火石,忽然听到背后的说话声。
  是傅希如醒了。
  卫燎手上一顿,手里提着的兔子正滴滴答答的滴血也顾不上,转身看他:“你……好了?”
  那怎么可能,然而傅希如眼下甚至都能坐起来了,至少是不会死了。卫燎眼前一花,来不及长出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脚下一软,难言的复杂辛酸这才从心里泛上来。
  他毕竟年轻,还不至于这样就真的当场倒下去,稳了稳心神,默不作声的看着傅希如揭开被子下床。他行动显然还很不方便,但走动是不难的,过来先是看了看他还在剥皮的兔子,转身去隔壁找东西。
  卫燎越发觉得他对这里熟悉的不正常,然而要问又不知道从哪里问,索性都往脑后一抛,坐下来继续给兔子剥皮。
  正是秋季,野兽都在贴秋膘,这只兔子掂量一番总有四五斤重,又肥又软绵,要不是他剥皮的手艺不行,这张皮子倒还挺值得留作纪念的。
  傅希如翻了半天,找到盐巴和孜然,拿出来之后也在他身边坐下了,听喘息就知道费力。卫燎停下手,心里一团乱,先伸手在他脸上一探,又顺着摸了摸脖颈和胸口,一蹙眉。
  烧果然还没退。
  他想说两句什么,可是还没有张开嘴就先沉溺在对方的眼睛里了,忘了个干净,身子一软,小心的靠在他怀里了。
  都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什么仪容可以在意,两人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傅希如抬手很慢的摸一摸他的头发:“吓到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现在也不能说就彻底挣过命来了的人,语气却轻描淡写。
  卫燎不说话,想往他怀里继续缩,也顾忌着伤口,不敢真的用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乱窜,等到心情逐渐平复才重新听见傅希如的心跳声。
  他这一夜一天过得惊心动魄,心慌难安的时候就抱着傅希如在一片黑暗里等着自己恢复,对这个声音早就熟悉了,这时候听一听,也就逐渐认清了这种现实,傅希如确实苏醒了,确实没有死,确实一点也不怪他。
  “是我的错。”
  一时不察,他就没头没尾的认了个错。
  非要说起来,卫燎做错的事何止这一桩,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认错,心里也清楚认错并没有什么用,于是说出来之后就后知后觉开始委屈,好像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从此就失去了某种资格。
  是什么资格和权力?
  傅希如的反应显然不如平时那么快,过了一会才回答他:“这都不要紧了。”
  好像轻飘飘的一句就把过去的褶皱全部抚平。
  卫燎毕竟和他相识这么多年,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对方明白他说的错是什么,顿了一顿,直起身和傅希如对视。
  苍穹高远,刚被暴雨洗刷过,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蓝,阳光明净,泼洒在两个人身上,无端令人想起松香和琥珀,好像可以停留在此,时间不再流动,什么坏事都不会再发生。
  而一个病弱的傅希如,简直是卫燎所不能想到的许多模样中他意外的喜欢的。一想到他这模样全是因为要救自己的命,卫燎就生出许多笃定和不知从何汹涌而来把他淹没的温暖,好像刚拿到手一样,还是滚烫的。
  他一向是知道傅希如对自己的容忍和喜爱的,否则两人到不了今天。可或许正因为傅希如用情太深,所以才始终自持端正,不肯对他表露太多——他拿到太多的爱只会头晕脑胀,然后飘飘欲仙,失去理智。
  这样子如此罕见,以至于卫燎前所未有的坦荡和舒展起来,又是得意,又是肯定,好像一头饥饿的猛兽终于饱餐一顿,亲昵的看着这个饲喂他的人,又好像一片度过料峭初春,终于舒展开全身的嫩叶,春风骀荡,飘拂过他的身心,从今之后是长到无极限的春日,还有郁郁葱葱的长夏,霜冻风雪全都遥不可及。
  他有许多话想说,因为已经把他涨满了,可傅希如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软,又让他觉得毫无必要。
  他全都能懂。
  在这儿天高地阔,好像被天下遗弃,又好像被傅希如收藏起来,躲开了所有心事和蛰伏在阴影里的鬼魅,感想如此复杂,他也实在说不清楚。
  傅希如也不说话。他倒不是困,而是虚弱和低烧而起的昏昏沉沉,反应自然慢上几拍,被卫燎盯着看了一会,才泛上来一点笑意,疲倦而温柔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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