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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108)

作者:它似蜜 时间:2019-10-22 10:30:28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上 相爱相杀

  寨子里的人们围着他,老人们吟唱,那位好心的老婆婆也在其中,歌声粗糙尖锐混杂,形成某种奇异共鸣,年轻人们则闲聊着,笑闹着,举着手机录像。
  杨剪在最外围停步,拉住李白的手臂,不让他继续向前蹦跶。
  “这才是傩。”他说。
  “我烤火的时候查过了,”李白轻声道,“扮成傩神驱鬼消灾,一种很古老的祭祀仪式,正统的已经快失传了。”
  “嗯。”杨剪看着那火。
  “是因为最近雨下得太大成天灾了吗?他们要祈福。”李白试探道。
  “你们刚才聊了很久。”杨剪却转了话题。
  “嗯……那个老婆婆好像和你很有渊源,我当然好奇了,”李白把重心往拐杖上倚了倚,“原来她是波金粟的妈妈。”
  “她是一个人把波金粟带大的,”杨剪蓄起薄薄的笑意,“当时我也是坐在那里烤火,波金粟放了几个月的排回家,看见我就打,他觉得我不怀好意,不能和他妈妈单独待在一起。后来说开了,又和我称兄道弟,要留我喝酒。”
  “……”李白有点生气了。
  “现在波金粟在哪儿?”他盯着面前影影绰绰的人群,“你给我指一指。”
  杨剪侧目看了他一眼,却道:“死了。”
  李白转头,有些迟钝地迎上那目光:“死了?”
  “被卷进江水里。”
  “……她没跟我提,或者我没听懂。”
  “另一间房里供了遗照,”杨剪说,看不出什么情绪,“去年七月的事。”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歌声在面前此起彼伏,好像飘到了更高的地方。
  “那个老婆婆叠了好多金纸,金穗子……还让我学着叠了一点,”这次是李白先开口,顿了顿,他又道,“她说玉人谷有个山崖,上面的公路,中间有一段特别险的弯,雾也老是特别浓,经常有车从崖边滚下去。”
  “确实。”杨剪点了点头。
  “她做那些是要往山崖下撒的,就是给那些死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他们不要再出来害人。”
  杨剪仍然没什么意外的表现,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把它揣回裤袋。
  篝火又添了柴,浇了油,烧得越发旺盛了。傩神周身也围上了更多的角色,演起更为复杂的故事。
  “哥,你相信有鬼魂吗?”李白忽然握住杨剪的手。
  “不太相信。”
  “那你相信有轮回吗?”
  杨剪答得慎重:“我相信人死之后,仍会以某种形式存在,进入循环。”
  “如果有来世,”李白却自顾自道,“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想认识你。换一种方式,要简单一点顺利一点,我们总不会那么倒霉吧,每一辈子都那么磕磕绊绊。比如我们做同事?还是同桌比较好,认识得早,然后再做同事然后同居……或者不做人了,你做鸟,我是你捡回窝里的玻璃珠子,你做房子,我就是你长了一墙的爬山虎……随便了,做什么都好!如果我先死,我就会等的。”
  他说得有点刹不出车:“傩神都听见了吧?我绝不反悔。”
  杨剪笑了,没有说他傻,也没有对这种超时空巨大许诺的抵触,指节在他手心跳了跳,笑得却很舒展。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外来户,大喇喇地举着摄像机到处录,镜头从他们面前划过去,又扭了回来。
  好像拍了特写。
  “我去回个消息,”杨剪任他们拍了一会儿,忽然说,“教导主任。”
  哦……对了。三天假期是不是已经过了?好像是的。但杨剪少有地言而无信了,他好像不打算就此离开,他绕过那团篝火,走到比较清净的高处找信号去了。李白的目光一路追着他,直到他举起手机通话,又很快隐入黑暗,之后李白才注意到偷拍,直直地看过去,或许阴恻恻的,那几个姑娘小伙才故作寻常地转开。
  而与此同时,李白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想完了来世,满脑子就只剩下那座山谷,是山谷中的悬崖,还有险峻的转弯、恶灵的诅咒。他强烈地意识到——只有上去,进入那片充满迷雾的山地,才能得到真相。可真相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杨剪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深埋心中的,却又呼之欲出的。
  什么问题需要走过这样的万水千山来回答。
  是很复杂的吗?
  是很无奈的吗?
  是能够把杨剪也缠住的吗?
  电话是不是已经打完了。
  李白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个影子,却看见火舌的跳跃,恍然已经窜到需要仰面去看的高度,与空地外的小树平齐,它用火星和热浪安抚这片土地上被浸湿被冲垮的千疮百孔。圈子围得更大了,好像有无数张面具无数首歌,那些先祖的舞姿和祝祷,那些雨后的星光,融化在一起,便成为宽广的银河……那些生与死的交错,轮回。
  漫漫长夜,始于千年之前的祭礼仍未结束。
  而杨剪孑然如孤影,穿越这一切,走回他身边。


第70章 往山下去(完结章)
  清早起床后,两人受到了挽留。那位让他们借宿的好心老婆婆把早饭端到了房间门前,说了几句,大概是要他们吃饱了再走。当时李白正沉在木板床带来的腰酸背痛里不想坐直,望着起了霉点竹制天花板发呆,而杨剪背对房门,正在扣衬衫扣子,“好,”他回了下头,大声说道,“一会儿我们下去跟您一块吃吧!”
  老婆婆“哎哎”应着,笑呵呵地走了。
  也端走了方才的饭食。
  李白抱着被子打了个滚,额头抵在杨剪腰后,鼻尖拱进衬衫下摆,“我想洗澡了。”
  杨剪“嗯”了一声。
  李白又道:“雨干了之后衣服发脆,头发纠成一绺一绺,身上痒痒的。”
  杨剪把袖子挽到了手肘。
  李白丢开被子,抱住他说:“你想洗澡吗,杨老师?”
  这回杨剪终于没有对他放任自流。扣子扣到最后一颗,他站起来,把李白在床面上扶正,又蹲在床边帮他套起裤腿,“回酒店就能洗。”
  “哦。”李白眨了眨眼。
  “想回去吗?”杨剪又道,抬起头来,跟他四目相对。
  “不想。”李白赶紧摇头。
  他可不能松嘴,一点也不能。昨天晚上杨剪还跟他商量过这个问题——说商量是客气了,杨剪只是在篝火结束前简单地告诉他,旁边这座山非常危险,当地人轻易都不上去,可能看到的东西也会让他失望,让他自己考虑清楚。李白当然考虑清楚了,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甚至已经忘了怎么去恐惧,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自己将要触碰到杨剪的秘密,多磨人也多诱人的秘密,他避开尖叫着泼水灭火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把这想法告诉杨剪,杨剪却摇了摇头:
  “明天早上再和我说。”
  是要让他再考虑一夜吗?
  还带有冷静期的。李白觉得好笑,这人竟然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可能是那座山的确危险极了吧……杨剪觉得他是有可能临阵脱逃的那种人?还是说昨夜的篝火太漂亮,杨剪觉得他被那种气氛迷住,做不了正确的决定。
  又或者,杨剪在考验他的决心?
  可是结果恐怕要让人失望了,一个晚上过去,李白既没有去考虑什么,决心也没有动摇。他在杨剪旁边挨上床面就睡倒了,现在,他醒来,说自己不回去,还说自己走不动道,要杨剪扶着才能下楼吃饭。
  人家把拐杖递给他,他还不肯起身:“可是腰也疼。”
  于是杨剪干脆一边夹着两条拐,另一边肩膀把他扛下了楼。
  肩骨硬邦邦的,硌疼了李白的一肚子饥肠,他全程都在担心自己翻倒在地,可他全程没有,杨剪似乎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两人的重心就是保持了平衡。到了一楼,那间只立了几根柱子四面透风的餐厅,这种亲密又怪异的姿势把老婆婆眼皮上耷拉的褶子都惊得抬了起来,杨剪放下李白,却还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吃那顿并没有多么美味的早餐。
  “我的腰不疼了。”李白靠近他耳边,悄悄告诉他。
  杨剪笑了笑,没说话,给伤员剥了一颗鸡蛋。
  在此之后餐桌上三个人的语言系统似乎同时突然出现了某种隔阂,保持着莫名其妙的沉默,他们吃完了这顿饭。看老婆婆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不再偷偷盯着自己瞧,李白又挪近了,再次贴上杨剪的耳朵:“你在生气吗?”也还是悄悄地问。
  “生气?”杨剪挑眉,是有些意外的神情,“为什么。”
  李白也说不上来,他就是觉得怪怪的,杨剪心里闷着事儿,这样的时候未免太多,都把他练得能够随时敏感察觉了。能跟杨剪这么说吗?有点头疼地抬头望天,却见杨剪往桌边一站,非常体贴周到地帮人端碗端盆去了。
  确实,人家老太太一个人两只手,应该拿不下。
  但我有点生气了。李白想。
  昨晚他把自己的手表戴在了杨剪的手腕上,作为交换,杨剪也给了他自己的,就让他趴在自己胸口,还亲了他到处乱摸的手指。现在看看表盘,才七点二十六分,看到二十七分李白就消了气,对着雨后格外清透的阳光欣赏起那几根手指尖端透出的血色,等到四十三分,杨剪回来了。
  “她是不是有话要和你说。”李白问道。
  潜台词是“背着我”。
  “劝我们不要上去。”杨剪站在李白跟前,挡住那颗愈发刺眼的太阳,倒是有一说一,“留吃饭也是想拖时间,午饭也想留,她说早上雾太大了,至少要等到中午。”
  “你觉得呢?”
  “那个悬崖她自己也没去过,只在下面撒过金纸,对那儿的了解仅限于传说,”杨剪在裤兜里摸了摸,“我觉得,那里任何时候雾都不会小。”
  李白歪过脑袋:“所以杨老师了解得比较深入。”
  “我去过两次,”杨剪咬了支烟,“第一次是晚上,第二次是中午。”
  “你说很危险,但你两次都平安回来了。”
  “阴差阳错。”
  李白垂眼,头也跟着抬不起来了,“阴差阳错,”他低声笑,“别跟我说你也准备事到临头突然劝我不要上去,或者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样的话你就太过分了杨剪。”
  “我可以带你上山,但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必须让你明白风险,”杨剪的影子旁边也飘起烟雾,从地上看,它也是黑色的,“昨天带你坐船就非常鲁莽,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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