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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mber's Moon(21)

作者:vallennox 时间:2018-12-13 23:21:55 标签:强强 军旅

  医院没给他提供鞋子,毕竟没人考虑到伤员会起来乱跑。查克赤脚走过铺了油毡的走廊,冷得发抖,而且全身都疼,左侧尤其,他靠着墙壁休息了一会,解开几颗纽扣,试探着摸进睡衣底下,在肩膀、胸口和腹部都触到了干燥的绷带。
  病房里都挤满了人,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下面藏着血、粪便和腐肉的味道。查克路过空着的医生办公室,折返,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打量自己。他看起来确实糟透了,胡子盖住了半张脸,眼眶凹陷,一大块瘀青像印章一样盖在颧骨上,皮肤像揉皱的蜡纸。查克摸了摸胡子,镜子里的野人也跟着碰了碰下巴,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他吃力地顺着走廊挪动,一间一间查看病房,把头探进去,道歉,后退。最终在西侧倒数第二个房间里找到目标,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妻子在场,查克很可能认不出利奥。领航员看起来像一个等比例脱水缩小的模型,安放在发黄的枕头和被子里。娜塔莉站起来,疑惑地打量了查克好一会才认出他,悄声打招呼。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看起来许久没有梳过了,查克请她坐回原处,问她利奥怎样了。
  “他在发烧。”娜塔莉的上唇发起抖来,“医生说最好送到伦敦去,但是他得先稍微好起来一点,不然医生担心他在路上就。”她清了清喉咙,握紧双手“我不知道——”
  “他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娜塔莉叹了口气,伸手整理了一下盖在利奥身上的毯子,没有说话。查克踌躇着,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这是我的——”
  “不是的。”娜塔莉温和地说,看了一眼利奥,“他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德国人。”
  查克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看着自己的脚,脚趾已经冻红了。“等他醒了,我会再来的。”
  “谢谢你,辛克莱中士。你确定你不需要一双拖鞋吗?”
  五分钟后,查克穿着借来的布拖鞋,鬼鬼祟祟地寻路返回病床,他几乎要成功了,但还是在配药室门口被护士抓个正着,这个比他矮两个头的姑娘严厉地教训了他,查克担心她会掏出绳子来,把他捆在床上。中士在监督下回到床上,喝掉一碗半温不热的稀汤,再吞下药片。护士飞快地在小笔记本上写了什么,最后瞪了查克一眼,转身走开了。
  路易一直到熄灯之后都没有来。查克清醒地躺着,听着大病房里的噪音,鼾声,梦话,有人上厕所,有人翻身,疼得呻吟,远处的角落里传来隐约的抽泣声,快到半夜才停止。查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会儿,被路易叫醒了,少尉拉上病床周围的布帘,坐在床边。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勉强描出他的轮廓。
  “医生刚刚把梅韦德中士送去伦敦了。”
  剩下的睡意都一下子跑光了,查克坐起来,动作太急,扯到了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伦敦?”
  “是的,他需要手术,第二次手术。”
  “这算是好消息,对吗?医生肯定认为有希望才会——”
  “是的,查尔斯,算是。如果有什么进展,伦敦那边会给我们发电报的。”
  查克陷进松软的枕头里,呼了口气。
  “给你带了一些小礼物。”路易说,查克这才留意到他脚边放着一个提包,路易从里面取出一件卷起的外套,几份揉皱了的报纸,还有肥皂和剃须刀,“不是说不喜欢你的胡子,但要是你任由它这么长下去,恐怕里面就要冒出蚯蚓和蘑菇了。”
  查克闷闷不乐地挠了挠下巴:“你觉得你能把我偷渡出去吗?”
  路易皱起眉:“为什么?”
  “想去看看其他人,那些没活下来的。看看乔迪。”
  “不是个好主意。”
  查克没有回答,盯着路易看,直到对方无可奈何地叹气,丢下提包:“先把胡子刮了。我去和医生说你想散步。”
  ——
  散步后来成了他们每天的习惯。路易会在早餐时间之后来,很明显没睡好,或者根本没睡。“黑色星期四”的重挫之后,美国陆军航空队彻底终止了所有行动,恢复无期。皇家空军承担起所有的空袭任务。
  查克一开始只有在走廊里转转圈的力气,随后活动范围扩大到前厅,再到种着零星萎蔫植物的小花园,然后是基地外面的荒芜旷野。深秋已经抽走了草地和灌木丛的颜色,只剩下深浅不一的黄、灰和棕。查克裹紧那件填满棉花的厚外套,看着远处飞快地滑过天空的云。路易大多数时候并不打扰他的沉思,就算偶尔谈话,也都是些寻常的话题,查克反复谈起少年时的蠢事,还有俄克拉荷马的空军训练基地,当年的教官,那位绰号“修士”的埃默森中士,仿佛只要他的思绪一直停留在1941年,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伦敦那边先是传来了好消息,紧接着就是坏消息,利奥的手术很顺利,但他还是没有康复的迹象。娜塔莉去了伦敦,之后几天再也没有电报。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医生如约给查克拆线,宣布伤口愈合得不错,再过一天就能走了。查克收拾好不多的个人物件,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宿舍。
  纽扣小姐不在,可能是在外面寻找还没被深秋杀死的虫子。房间还是他们10月14日早晨出发时的样子,乔迪的一只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中央,他的被子有一半滑落在地上,枕头上沾着咖啡渍。利奥的床整洁一些,靴子好好地放在床下,擦得很干净。查克在自己的床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墙壁,要是他等得足够久,也许他的朋友都会回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无线电部门的一个黑发姑娘惴惴不安地走进来,递给他一封电报,查克机械地接了过来,等她走了才拆开。纸上只有两行字,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继续瞪着墙壁。
  路易进来的时候查克还维持着这个姿势,天已经快黑了,光线变成了暗淡的灰蓝色。路易轻轻关上门,从查克手上拿走电报,放到一边,查克这才意识到那张纸已经被攥得不成形状了。
  “我真的很遗憾,我刚刚才听说。”
  查克猛地站起来,抱住了路易,路易被推得往后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查克用力把他勒紧,脸埋进他的领口里。路易抚摸着查克的头发,侧过头,吻了一下他的耳朵。查克的肩膀发着抖,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我明白。”路易悄声说,窗外的最后一点光线迅速消失,房间沉入黑暗,“没事的,查尔斯,我就在这里。”


第25章
  “查克!”
  午后的空气完全停滞,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充满干草和马粪的气味。查克飞快地趴下来,从茂密烟草的缝隙里窥视妈妈。她在后院里张望,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查尔斯?辛克莱!”妈妈又喊了一次,听起来比几分钟前更生气了。
  烟草给小男孩提供了很好的庇护,他屏息趴在原处,下巴几乎碰到泥土。一只甲虫慢悠悠地从他手背上爬过,痒痒的,男孩注视着它钻到一小块石头下面,消失不见。这是五年级暑假,这一年查克和邻居的孩子都沉迷于捉迷藏,最后一个被找出来的人就是赢家。查克知道其他人都已经被抓到了,只剩下他,“青蛙人”比利会带着其他男孩来找他的,他得保持谨慎,有计划地移动,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
  湿润泥土十分凉爽,而且烟草的阴影隔开了毒辣的阳光,查克干脆整个人趴到地上,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反正上衣在他从小溪里爬上来的时候就毁了,再沾上点泥也没什么差别。烟草田静悄悄的,连叶子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也听不到。妈妈放弃了,没再喊他。别的男孩也没有出现,要是他们来了,查克一定会听见的,他们太吵了。
  然而没有人来找他。太阳缓慢西斜,影子变长,阴影的爪子悄悄伸入田野。查克翻身仰躺着,看着天空,仔细倾听。寂静开始让他有些害怕了,没有谈话声,没有脚步声,养在后院里的鸡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一点声音,连卡车引擎的噪声也听不到,按理说现在应该有人开车去镇上买酒,或者从镇上回来。查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张望,烟草田往四个方向延伸,仿佛无边无际,在西北面被公路切断,燃烧的太阳沉入地平线,低垂的云层像是沾了血。哪里都没有人。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促使男孩狂奔起来,冲向公路边的房子。宽大的烟叶不时抽到他脸上,天黑得飞快,他每往前踏一步,天空的颜色就深一分。房子没有亮起灯,查克跑进院子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半开的大门在傍晚的冷风里轻轻晃动,发出尖细的吱嘎声。
  “妈妈?”他的声音发着抖,“妈妈?爸爸?”
  没有回答。二楼某处,有扇门被风摔上了,砰的一声,把查克吓了一跳。他在门廊上踌躇,但田野已经变得比漆黑的房子更可怕了,男孩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进客厅,摸到电灯开关,按了几次,但灯拒绝亮起。一轮巨大的月亮在窗外升起,照亮了桌椅、橱柜和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水壶和餐盘都还好好地摆在原处,烟灰缸里有半支烟。房子似乎被匆匆遗弃了。查克冲出门外,跑向其他房子,它们同样漆黑,了无生气。男孩大声喊朋友们的名字,呼唤所有他认识的和即将认识的人,没有回应。满月悬挂在头顶,冷冰冰地俯视着他。
  查克喘着气醒来,胡乱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碰翻了一大堆东西,好不容易拧亮了台灯。他连外套都没有脱就睡了,冷汗浸湿了衬衫。路易已经走了,有护航任务,留了张潦草的纸条,说早上七点前后回来。宿舍的玻璃窗在引擎噪音中震颤着,那是皇家空军的一架布伦海姆夜间轰炸机,没入浑浊的夜空,声音远去,下一架很快跟上,然后又是一架。
  查克从外套和汗湿的上衣里挣脱出来,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套上起球的旧毛衣,着手收拾掉到地上的东西。不锈钢杯子,烟盒,短短一截铅笔,还有手表,表盘摔裂了,指针停在凌晨四点二十分。路易送的相框落在稍远的地方,查克盯着它看,像是在戒备一条毒蛇,过了好一会才伸手捡起来。
  因为之前被揣在衣袋里,相框里的剪报有一道明显的皱褶,把那架已经报废的B-17轰炸机截成两段。在其中一个巨大的引擎下面,查克站在利奥和乔迪中间,三个人都穿着全套臃肿的装备。唯有乔迪对镜头露出了笑容,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利奥没什么表情,查克看起来略微有些惊讶,好像摄影师没等他准备好就按下了快门。报道标题是《美利坚的英勇男孩重击雷根斯堡》。
  查克拉开抽屉,把相框扔进去,用力关上。
  ——
  娜塔莉在十一月一个寒冷的周日下午过来,收拾了利奥的遗物,不多,装不满两个纸箱。查克帮她把箱子扛出去,放到车上。寡妇和他握了握手,没有再说什么。查克站在原处,看着车开出基地,消失在冻雾里。
  没有人来告诉查克应该怎么处理乔迪的私人物品,于是他什么都没有碰,也尽量不待在宿舍里。美国第八航空队基本上还处于瘫痪状态,空闲时间多得令人难受,查克试过去酒吧打发时间,但那里的气氛比基地里更阴郁。于是他把白天花在户外,陪纽扣小姐玩耍,在小块面包干的帮助下教她一些小把戏,鸭子始终学不会捡回查克丢出去的小木棍,但总算学会了一听到查克的呼唤就狂奔而来,带着一种要把机库里的地勤全部撞飞的架势,翅膀下面像是装了小型喷气发动机。
  天黑之后他就溜到路易的房间去,毕竟现在也没人会发现他无故晚归了。要是路易不值班,他们就裹在毯子里分享一瓶威士忌,懒得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喝。寒意无孔不入,从窗户、墙壁和地面裂缝里渗出来,毛毯是他们的帐篷,而台灯是即将熄灭的篝火,两人压低声音说话,免得惊扰黑暗。有轰炸任务的晚上,查克百无聊赖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呆坐在椅子上,过不了多久就起来,躺到床上,盯着手表,数着小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路易往往凌晨才回来,冷得发抖,悄悄脱掉外套,爬到床上,钻进查克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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