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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茉莉(8)

作者:Ashitaka 时间:2019-05-28 00:21:53 标签:温馨

  不是一种气质,不是一种个性,而更似一种深埋在骨头里的内核,透过处人处事的谈吐举止徐徐体现,不可名状不可捉摸,正如“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与那个人微妙的相像,但其实又很不同。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染了头发,皮肤很白,很消瘦,先打了詹正星,又替自己理了发,还理得非常好看的那个。
  叫什么来着?
  郑斯琦盯着窗台上的一株水绿萝,把钢笔往桌台上轻轻叩了叩,才发觉到现在连那个人的名字都忘了问。
  等郑斯琦折腾完了临时任务,窗外已经天黑,且飘着微雪了。昨儿听天气预报,是说今晚要降温变天。老天爷闲的也是闲的,随手撒点白片子,给利南的正月隆冬,添些辞旧迎新的年味儿。
  郑彧一路小跑地回到郑斯琦的腿边,脸涨得苹果似的扑红,零食小糖抓了满手,早把数一百丢到九霄云外。虽然在意料之内,但郑斯琦还是觉么出一小点儿失落。
  “好玩儿么?”郑斯琦把鼠标丢进包里,接过她手里空了的水壶。
  “恩!”用力点了点头,甩了甩脑袋,小辫子跟着一跳一跳,“爸爸你看!毛毛阿姨帮我重扎了头发,他们说你扎的太丑。”
  “……”
  “但是爸爸扎的我也很喜欢。”
  “恩。”郑斯琦乐了,在闺女头上揉了揉,“我们枣儿最喜欢爸爸了对不对?”
  “恩!”
  郑斯琦比换了新车还满足。
  出了办公大楼往车库走。郑彧的外套没带帽子,郑斯琦就把自己的围巾在她头上缠了几道,像个阿拉伯女人似的单露出一双清亮亮的眼睛。郑斯琦一手紧牵着她,一手接着郑斯仪的电话。
  “哪儿呢还不回来!鳖都熟了!”
  “煮鳖干嘛。”郑斯琦摘了落雪的眼镜,“枣儿怕那个,枣儿不吃。”
  “哎你闺女不吃我儿子要吃成不成?你亲爹要吃成不成?你亲姐要吃成不成?别这儿七个三八个四嘴皮抬抬,明年你来烧着一桌子饭,你再给我啰嗦?”
  忙笑着回:“哎姐,姐,姐,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成么,今天碗我全刷了你看我够诚心么?”
  郑斯仪挺了半晌,噗嗤乐了,“行了,别跟我这儿贫,赶紧回来!挂了!”说完“啪”就挂了机。
  “是姑姑嘛?”郑彧裹得像颗球,欢快地踩着覆在地上的一层剔透薄雪。
  “对啊。”郑斯琦冲她低头挑了挑眉毛,“姑姑给你烧了一个四条腿一个尾巴的东西喔。”
  “鸡!”
  “不对,比鸡要小。”
  “鹅!”
  “鹅比鸡大,傻枣儿。”
  “鱼!”
  “鱼有腿儿么?”
  “那、那、那是……”
  前方的教工宿舍有小孩儿嬉笑着在暗处放长杆烟花筒。“砰”地一声,带着流金小尾巴似的烟火团飞出流潋一线,在一幕淡黑夜色里陡然绽开,四散出斑斓缤纷的星星点点。
  在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脸上,映出五彩的斑驳。
  “啪”
  小五子在热热闹闹的堂厅摔破了一只瓷碗。
  一声动静吓得喝酒吃菜聊天瞎侃的大人俱禁了声,纷纷回头盯着懵了的小五子。
  林双玉的脸色登上不大好看,举着的筷子犹豫了两下,又落回了碗边上。
  “哎!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乔梁站起来,一边笑眯眯地解释,一边从饭桌上往下撤。众人经过这么一句解释,才将将回了神,都乐乐呵呵地继续端酒下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吉祥话。
  林双玉及时伸手把桥梁一拽,侧头低声:“哪儿去?!大过年的不陪你舅爹多喝一杯!”
  “血压成天飚那么老高还让他多喝?”乔梁皱了皱眉,“差不多得了……我再去给奉天送点菜。”
  说完就扭头走了,把小五子的手一牵,蹬蹬蹬踩着木梯,上了二楼。
  郎溪村有规矩,小孩儿不上主桌。
  老乔家多一条,乔奉天也不让上主桌。


第8章
  利南市的霜雪寒流,并未迫近鹿耳郎溪。天上滚了几颗闪亮的碎星,晚风干冷,吹乱了房顶上坐着的乔奉天半长不短的一头头发,分外提神。
  乔奉天重新染了发色——檀棕换成了浅浅紫红里发着灰白的薄藤色,杜冬还给精心弄了个渐变的效果。衬的人苍白单薄,看起来并不健康。
  乔奉天年前前脚刚进了家门,一头发色就先惹了林双玉不高兴,嘴角的括弧似的一双法令纹登时抿深了不少。
  把锅碗瓢盆摆弄得叮当作响,嘴还要不饶人地念叨,“一会儿是精,一会儿是怪。”
  乔奉天把从利南带回来的降压药,豆浆机,新衣新裤,一水儿吃的用的东西往出一样样拿。林双玉不听,不看,闷厨房里张罗晚饭,不愿和乔奉天多喧喧。乔思山捧着茶缸默默地挨着小儿子坐着,看他不言不语地低头忙活;乔梁乐呵呵地把小五子从楼上叫下来,招呼他来试试小叔给他置备的一身衣服。
  堂厅一年到尾也是不大热闹,如今一家都在,也依然显得冷清而拘囿。
  乔奉天叹了口气儿,捋了捋压皱的衣摆,挺了挺弓着的腰杆儿,把包里的一小沓钱币揣手里,回身漫不经心地往乔思山手里一塞,说,留给家里过年的,收好了。
  乔思山不要,枯草似的眉毛一撇,反手攥着小儿子冰凉凉的手不撒。慢吞吞地笑说,哎,阿爸不要你钱,阿爸又不花钱,你自己攒着用。
  乔奉天不耐地皱了皱眉眉心,手往回一撤一揣,接着道,不是给你,让你给阿妈,多了没有,给你你就收着。
  小五子上房顶的时候,乔奉天正有一搭没一搭吃着一盘五香毛豆,小平桌上的壳子垒了小山高。边上锡铸的一盏热水壶也喝空了。
  小五子小细胳膊挽着一截木梯,从洞口探出一只脑袋,嗓子清越像枝蔓上的清凌叶露。
  “小叔,房里有饭。”
  乔奉天回头一看,把脸上的头发拨拉开来,笑着招招手让小五子过来。
  “哎!”
  小五子理了个近似光瓢的圆寸,脑门油亮鼓鼓,眉宇平和。人精瘦精瘦的,大棉袄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直晃。小五子眉目浓重,眼皮上的褶痕深重,皮肤不怎么白,笑起来却是一口齐垛垛的白净糯米牙。
  乔奉天走过去,把小五子往身前拽拽,蹲下来替他把新牛仔裤往上多卷了几道。
  “穿着挺好看,就是买长了。”
  “长了不怕,小五子能多穿几年……”小五子重心摇摆,虚扶着乔奉天的肩,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的浅色的头顶,没忍住就伸着小手往上小心翼翼地抚了抚。
  乔奉天笑了,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叔不短一条裤子钱,不用给我省。”
  小五子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家庭使然,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他天生是这副玉米棒似的的脾性,小五子年纪不大,看着却异常的温和缄默,心智成熟的不像个八岁孩子。
  乔奉天回身往平桌边走,小五子不言不语地跟身。
  “嫌冷就下去吧。”乔奉天往他脸上拍拍,“大堂多热闹啊,去,让你奶多给你包俩红包。我等等就进房吃饭。”
  小五子摇摇头不说话,也没表现出想走的样子。
  乔奉天呼噜呼噜他长着层发茬的脑袋,趁人没回神,把他拦腰一提,疾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打横把一截短甘蔗似的小五子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放。小五子害羞了,不太好意思让人抱了,就伸着胳膊在乔奉天身上轻轻拱着,夜色里也看不清他的脸上的正泛着红。
  乔奉天不理,把下巴往他肩上一搭。
  “小五子长大了,不愿让小叔抱了。”
  小五子立马摇摇头,手贴着乔奉天的胳膊,挠挠脸蛋,眨巴眨巴眼,不再乱动了。
  郎溪人的矮平屋舍正落在鹿耳山脚。乔家的地皮平坦开阔,一开屋门正对着其中的高耸一脉。说起来,鹿耳郎溪也能算是山清水秀,山虽不怎么出名,却被人说灵得很。沾了半腰有座前明的古刹的光,掬一捧溪里的水饮,都能尝出淡淡的香火味。
  利南政府心明眼慧,大前年翻修了破落古刹,前年又在镇边建了仿古旅游区,看游客季季只多不少,今年就又筹备着要修环山缆车。
  看着工程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郎溪人都捏着拳头暗暗攒劲着急,着急这上头人什么时候能走进村里,什么时候能发上那一沓充家底儿的政府拆迁款。
  有点闲钱的,在仿古镇承包了门面卖点吃食或者手工物件,像林双玉一家舍不得下本儿不愿租铺面的,就在政府制定的活动摊位点,卖点瓜子饮料乱七八糟的。
  “开年去上小学了,高兴么?”
  乔奉天看着小五子黑翘翘的睫毛。小五子低头抠了抠手指头,憨憨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高兴。”
  “去市里住,人都不认识,怕不怕?”
  “怕……”小五子点点头,眼瞧着隔壁几家的零星灯火,“怕阿爸供我供得太辛苦。”
  这话听得乔奉天心有点疼,又有点火,往他脑门上戳了戳。
  “别听你奶一天到晚十字儿八个不离钱!安安心心念你书,别学大人想东想西琢磨你不该琢磨的,恩?”
  小五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乔奉天从小到大一直最不待见的,就是把负能量拼命丢给小辈的大人。自怅自悔,长喟短叹,三句不离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要懂事,如何如何要知足惜福别不规矩,要认命。听林双玉说了大半辈子了,乔奉天打心眼儿里不想让小五子跟着一块儿捱罪。
  教他自卑自怯?教他始终记着自己比别人低一等?
  纯属有病。
  乔奉天拨了拨头发,把小五子搂紧了些。
  “我记得,你刚生下来就白生生的一小团儿,不足月,就跟小狗崽儿那么大。”乔奉天在怀里比划了个襁褓的大小,着三不着两,张口就拿亲外甥跟狗比。
  “当时你奶乐成朵大菊花似的抱着你让我给取名儿,实在话,这么多年我也没瞅见她冲我笑这么开心过。不过我也认认真真想了,琢磨半天,说要么取个‘乔峤’吧,好记。”
  乔奉天牵过小五子的小手,揉揉他手掌心,端端正正虚写了个“峤”字。
  “一个山,加一个咱家姓乔的那个乔,也念乔。意思是,高耸的山峰,像对面那座鹿耳山。”
  小五子手心儿痒痒得慌,一缩一缩地往回抽,跟着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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