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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19)

作者:茶深 时间:2018-05-18 14:35:51 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宫廷侯爵


我娘扫了一眼被我翻得一地狼藉的书房,惊叫:“诶呀,莫非是皇上不肯轻饶你二哥?!阿轻,你说句话啊!”

我仿佛一个溺水者,被沉重的秘密压进水底,半点声息也不透。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天光晃动,汨汨有声。我深吸一口气,说:“娘,我问你件事……”

我明知事情已无回旋余地,却不信邪,偏要眼睁睁把真相架在自己眼前,如同张目对日,眼前血红一片。“我舅舅拿来的这两只蹴鞠,可是市面有卖的?”

我娘惊奇于我怎么会翻出这种陈年旧事来,但是见我脸色不对,想了想,还是说:“你舅舅有一友人,做了两只送他,料子都不是市面上有的,不过要说世上独一无二,倒是不会,这门手艺,苏州当初大约有十人能做。只不过是你舅舅得了这两只蹴鞠,想到你和轩儿,让你舅母在上面绣了福寿二字,这才送来的。”她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蹴鞠有什么不对?”

我不由得冷笑起来,一松手,那只小小的蹴鞠应声而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干巴巴地咧着嘴,笑着笑着,觉得喉咙发干,眼睛刺痛不堪渐渐模糊。

蹴鞠没有错,错的是人。

我二哥从小就惊才绝艳惯了,我从未想要和他比,我到底不如他。

我咳了几声,假装不知道自己声音的异样,问:“娘……”

我话音没落,府上父亲身边的张管事匆匆进来,跟我娘说要我一家去接旨。

我娘大惊:“大清早的接什么旨?”

张管事说:“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夫人,老爷正在前院等着呢,宫里的公公马上就到了,老爷让您携着三少爷一起去接旨。”

我跪在前院,麻木地盯着地面,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宫里来的公公展了黄绫,内容我心里有数,阿毓大清早就派人来颁旨,不就是为了安我的心,怕我忌惮他,怕我不信任他。

只可惜,他一片真心,我受不起,我不敢要。

我爹老泪纵横接了旨,我大哥把他扶起来。打点了来的一行宫人,这才搀着我爹,轻声劝慰着。

我爹他好像瞬间就老了。从一个铮铮铁骨的诤臣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没了我爹,我哥的军机处坐得也不会安稳,只怕日后明枪暗箭更多,擢升更难,仕途险恶。我宋家三代为官,怕是要断在此处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二哥至少是能活着回到京城,一家团聚。

我娘大概是事前我爹没同她商量,今日才知道我爹丢了官,捂着手帕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大哥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去搀着我娘,一家人慢慢走回去。

幸而我娘性子豪快,攥着手帕走到前厅坐下,喝了口冷茶,不一会儿就自己想通了,红着眼睛把管事的仆妇叫进来:“赶紧派人给二少爷送信,如今天气也暖了,还是尽早回来,越早越好,柔芝身子沉了,路上难免凶险。”

仆妇回:“老爷已经吩咐了,夫人放心,二少爷还有十来日就回京了。”

我娘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说:“那还等着什么?赶紧把二少爷的院子开了透透气,该换的帘子帐子换了,轩儿这次回来,指不定要添置许多,随我去开库房,我去点点。”

女主人放下了,立即风风火火忙去了,只剩下我们爷仨坐在厅里个个不住的失意。

我大哥说:“爹,您年事已高,就当是告老还乡,周围的先生们,知道内情的没有不说您一心为国的,您也不必太过难过……”

我爹闷声闷气地说:“阿轻,皇上说了什么?”

我站起来,内心惶惶,说:“皇上,皇上没说什么。”

我爹叹了叹气,摇摇头,说:“你们出去吧。”

我和我大哥告退出去了,留下我爹一个人,我惶惶然回望,在厅堂里,他孤寂的背影宛如坍圮的枯木。

他二十岁进士,三十岁入阁,四十岁成为先皇肱骨之臣,六十岁扶持幼帝,恍如一梦。

我没由来地想,年少走马看花,儒冠多误身。




33.

阿毓抓着我的手,他的手跟雪水一样凉,头顶上的桃花一朵一朵地沉沉下落,像是一颗颗的火星子。

我垂下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轻。”阿毓轻飘飘的愉快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吻他。“阿毓。”

阿毓突然抬起头,墨色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弯起一个血红的微笑。

那双柔软的,血红的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吐出一个字——

“杀。”

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外面夜色浓黑,树影摇晃不止。

我病了,病得毫无征兆,不知今夕何夕,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着窗棂落下光,白蒙蒙的刺眼。心下如线香落下的一段灰,飘飘忽忽不知所以。

我娘单以为我是因为我爹被罢官,一时间想不开,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说这是心忧成疾,开了几服疏肝理气的药。

——心忧成疾,倒也是可笑,我一向拈轻怕重,也算片叶不沾身,何曾如此,万丈红尘拽着我直直向下坠。

我爹初罢官,家中大小事宜堆积如山,还有门外种种我爹的亲朋故旧要应付,我娘脚不沾地,暂时还没时间理我。我直着眼睛,不想吃也不想喝,听着窗棂外仆妇扫洒嚼舌根,我爹丢了官,我又称病,难免让人怀疑我这是在宫中混不下去了,人人都说宋家失势,大厦将倾。

阿毓收拾了我家,亲王府怨怼会少些。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全是阿毓和我二哥。

阿毓墨黑的发仿佛不是淌在我手里,而是我二哥那只拿笔的手;阿毓不是伏在我的膝上,而是我二哥秋兰为佩的膝上;阿毓的眼,阿毓的唇,阿毓的一切一切,我仿佛一个离开躯壳的游魂,冷眼旁观。

昨日我有多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坐拥全天下最灿烂的瑰宝,今日我就有多仓皇失落乃至啼笑皆非。

天意弄人。

我不敢想象阿毓得知真相的样子,甚至不敢去见他,我求我娘让人向宫中为我告假,说我病了要卧床休养,宫里很快就来人还带了太医来。我知道阿毓担心我,可是我只能装聋作哑。

我日日行尸走肉盯着窗棂发呆,在深夜里突发奇想,要不我就这样逃走算了,我一向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话,我就这样一个人逃走吧,立刻起来收拾包袱,走到天涯海角去,逍遥山水,隐姓埋名,再也不近皇城一步。这样,就没有烦恼了,这样,就再也见不到阿毓了。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我不想再也见不到阿毓。

我想见他。

我却不敢见他。

他不知道真相,可是我知道了。

我不骗他,大家同归于尽,我骗他,我于心何忍。

宫中自从太医走后,竟然也再无消息,好似阿毓真的信我卧病不起,只传了口谕让我好生休养。我浑浑噩噩每日躲在房间里不见人,突然一日听见院外有车马喧嚣的声音。

我爬起来隔着窗子问院子里的仆妇:“门外是什么?”

仆妇们正匆匆忙忙收拾着东西,笑着对我说:“三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

宛如五雷轰顶,我一时间脑内嗡的一声,掰着手指算了算,也是到了我二哥回来的日子。

没想到,竟然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阿毓了。

我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我二哥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口,还是去时的那架马车,也还是那卷靛青色的帘子。

“二哥!”我冲过去,我二哥正扶着我二嫂下马车,我娘指挥着小厮把马车上的箱子卸下来。

我二哥转头见我来了,笑笑:“阿轻。”

“见过二嫂。”我给我二嫂行礼,上次来信的时候说她怀了孩子,如今看了,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果然比走的时候要珠圆玉润一些。我不大清楚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可是也知道,我二嫂现在肚子里有我的侄儿,我二哥的亲骨肉。

“叔弟。”我二嫂微微屈膝回礼,柔声跟身边服侍的婢子说:“三少爷跑来得急,鞋都忘了,快去给三少爷找双鞋来,还没入夏,仔细要着凉了。”

婢子应声去给我找鞋,我只顾打量我二哥。

我二哥比上次分别,要憔悴了一些,许是途中车马劳顿,然而还是杵在那里,就是三千桃花灼灼,难怪当年人人说宋家庭生玉树,他进宫游园,一个月里京城的闺阁都在谈他。

我二哥微笑着迎上来,道:“一别数月,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二哥就别取笑我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娃娃,怎么还能长高呢。”

我二哥说:“听娘说你最近身体不好,是怎么了?”

他也看出我不太对劲。

我娘说:“你们兄弟二人回去再慢慢叙旧吧,柔芝身子不好,也要在门口傻愣愣站着等你们不成?”

我二哥抱歉地笑了笑,牵着我二嫂进去了。

我爹赋闲在家,自己次子回来,高兴得老泪纵横,这么多天起起伏伏,大家伙跟着辗转反侧食不知味,总算迎来了一件好事情。

我二哥撩起下摆一跪,道:“孩儿不孝。”

我爹连忙去扶他,说:“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二哥执意跪地不起,道:“在内不能扶老携幼,在外不能为君分忧,孩儿实在惭愧。”

我爹长叹:“时也命也,仲光,这非你之过。”

我二哥说:“父亲您常说,君子言而成文,动则成德,如今我不文不德,还连累父亲和兄弟,若是宋家有什么闪失,我真不知道有何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我爹说:“可惜你一身才学,从此再无施展余地,你可恨为父?”

我二哥说:“但凭父亲安排。”

我娘红着眼眶出来扶他,说:“好了好了,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轩儿,一路车马劳顿,快回屋去歇一会儿吧。”

我娘没说完,张管事突然跑来前厅附在我爹耳边说了什么,我爹脸色一变,跟我娘说:“皇上来了。”

“什么?”我娘大惊,赶紧赶我二哥二嫂回去梳洗好面圣,拉着我一路拎回屋子把我塞进被窝里。

我捂着被子说:“我不捯饬捯饬好见皇上?”

我娘一点我的额头,说:“你傻啊,你是称病在家卧床,如果让皇上看见你活蹦乱跳的,皇上怎么想?”

原来我娘也知道我装病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乖乖拉上被子躺好,心如死灰想,如果昨天我去亡命天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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