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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20)

作者:Ashitaka 时间:2019-05-06 20:32:14 标签:轻松 HE

  “一般来玩的,都会借一点码,少则三五千,多则上万,阿迪专门把控放账。”邵锦泉不声张,双臂交迭倚在一个台子边。这种姿态特别像看戏,把自己摘出来,冷眼看别人穷形尽相,要佐点小吃啤酒,说起来更爽。邵锦泉画一个圈,往里点点,说:“场子里面泥沙俱下,要会识人。”
  兰舟挨近柳亚东,两个人默默,支起耳朵。
  “黑子钓的阔佬,有新客有熟客,聊得欢的吃得欢的,就是常来,眼乱转的,是头一遭的生手。黑子好认,都规定穿白鞋,手上带银链子,黑子是掮客,是我们钓鱼的饵,有的只拿拉客的抽水,有的胆子大的,私底下和阔佬玩一拖三一拖四,拖三是什么?赌客赢庄家一万,赌台底下黑子要赔他三万,反过来输一万,他要给黑子三万。越拖越大,越拖越敢拖,拖死的不在少。老黑子最谨慎,像他——”
  皮沙发拐角一个四十岁数的男人,面庞幅员辽阔,两眼间距却极窄,像种脑袋不灵光的偏口鱼,说话时仅用一种手势作以辅助,不时飞溅出几粒唾星子。“老姚,老黑子,九年前跟广东的生鲜老板玩拖四,他想把那人榨干成‘炸弹’,架不住时运倒板,人家赌风太顺,赢疯了,他拖进去一百八十万。”
  兰舟看了眼柳亚东,他想象不出来一百八十万在眼前,该是多少摞。
  “输疯了就想补,又带那老板去西南赌飘三叶,拖成了三百万。老板收手说我玩儿够了,老姚活生生赔成穷光蛋。他一文不名的时候他女儿查出来肾衰,住院小床费都掏不出来。他女儿走的时候才七岁。你看他缺一根手指头?他老婆拿菜刀砍掉的。”
  柳亚东喉结上下一滚,微瞠说:“他还、还继续做?”
  “但凡进了赌场,唯物的都唯心了,都信我这生既然有一输,怎么可能没有一次大赢?”邵锦泉笑,“老姚这会儿傻不愣登,谨言慎行,不是不敢,是在等,等着翻他九年前的盘。”
  兰舟问:“要再赔呢?”
  邵锦泉动动五指:“手砍完了,不还剩脚么?”
  焦丽茹引着庄家进场,如鱼入水,悄无声息。胡自强跟在后头,遥遥见兰舟胡自强,眼一亮,想喊声招呼,柳亚东朝他比禁声示意,他猛地闭嘴。焦丽茹安排鲁甘二人落进好座,给沏了普洱,端上点心点了烟,把人安排得服服帖帖了,才冲胡自强笑:“去找你伴儿吧,劳烦你,陪了我一天。”焦丽茹软乎乎的掌心抚到他后脑勺,胡自强一瑟缩,磕绊说:“是泉哥让我今天......保护你。”这话朝徐娘年纪的女人说出来,显古怪,没底气。
  焦丽茹笑吟吟,露了女式的流氓腔:“护的好呀,一根头发丝我没掉。”
  胡自强脸上泛起薄薄的臊意,接不上话。
  “启梦那边兑完码,这头准点开盘,多看少说话。”手掌滑到他后颈,一捏,“去吧,孩子。”
  柳亚东望着越过赌桌,讷讷步来的胡自强,总觉得他正滚烫着,魂灵也汆熟了一半。一句玩笑的“又动春/心了”,憋在嘴里没说。他自己未必没动。荷官是个年轻女孩儿,戴白手套,拿小耙,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包,发际一线抿得一丝不苟。绿绒台面边一圈皮垫方椅,庄闲各执一头。电压不稳,顶灯似乎猛闪了一下,倒给开盘玩儿了份玄秘。荷官手边一摞新牌,一盏西式的小铃,拍一下,叮叮叮。——准点开张。
  男男女女脸色一齐微变,纷纷站起,步向赌台。
  在武校,柳亚东常觉得人像猪狗,给口吃的圈起来,指东不允往西走。如今在这儿,感觉差不太离,民营老板,国企高管,达官贵人,依旧人人像动物,被与世界隔绝,张着耳朵听命行事。一刹那间,柳亚东都觉得那些人都不算在走了,而是前赴后继朝赌桌蜂拥,引诱人的不过是个无型质的巨大轮廓。四周门都紧闭,柳亚东才发觉这儿无窗、无钟、无镜,根本是个一无罅隙的禁闭,白天黑夜,阴晴雨雪,没所谓。柳亚东一惶惶,手又不显地胡抓一把。
  兰舟的手又是恰逢其时。他拇指在柳亚东虎口处画圈、抚摩,他在他耳边发了极短的一声喟叹。


第13章
  小雪稀稀拉拉飘了三天,百家乐也连开了三晚。赌客无论贫富,皆是块七肥三瘦的嫩五花,焖在锅里,熬得冒油,熬到柴。柳亚东头晚调遣给涂文,在金鼎一里外的正气大街把风。背挨灯红酒绿的美乐浓卡拉OK,里头夜场生意不差,谁正高唱老港情歌,调子凄迷曲折,飘进风里。
  涂文为人没什么“阶级”做派。真当自己是青帮堂口的师叔呢?大家都是大佬手底下吃血饭的,无非谁比谁先来,比谁早蹚这一汪臭水。冷刀子刮翻涂文挺刮的衣领,那截儿龙尾时现时隐。街上空寂萧索,四岔口一根笔挺的泥柱,横纵的电缆割碎穹顶,细鳞不间断地落,黏上睫、眉。涂文揣兜擤着响鼻儿,拿柳亚东当老幺待,捏他胳膊,捏他屁股,痞了吧唧一歪头,挤眉弄眼:“柳老弟,这些都是你大哥前辈,来,喊一个!”几个人迎风嬉笑,个个贱,但没多损。
  柳亚东冷笑,愿意喊才叫他妈有鬼。
  扪心说,邵锦泉是自带境界的老混子,那算他天赋加持。单看金字塔底层这些个,总显得有那么点儿獐头鼠目。
  臭葱是个地包天,下巴如弯月,又神似把锹。他解释说他本姓是朱,脸型与明太祖一脉相承。涂文夹着他脑袋当瓜拍打,疯笑说,残疾就你妈残疾!你要不丑,也不至于老被娘们蹬!凌仔学生样子,倒不难看,可惜是高度近视,憋得眼珠极凸,显得神容惊恐。涂文说他最傻,老子娶了晚娘,是个周扒皮。他短吃短穿地熬几年,盼能高考出素水去大城市,但老天这手玩儿人太绝,他赶上03年的SARS,考前体温38度,拒之场外。他离家来打工,挣的哪怕一角,都给晚娘扒走。涂文答应过凌仔:你狠下心了知会一声,哥替你一火枪冲了那娘们!血账我担,你下不了地狱。
  长相最叫“不堪卒读”的,是手下跟他最铁的老贾。老贾念过职大,藏了一肚皮历史故事,捻开话头,能从三国枭雄曹孟德嘚啵到沙漠之狐隆美尔。他半张脸如一滩松弛的软蜡,要怪那年修化工厂管道嗞漏的一柱硝酸。他这人讲理,无故不下毒手,带着国企子弟最后的一丁点骄矜,他发狠,多半也是因为被讽刺了长相。红珊瑚年前团建,一喽啰大醉,要奸春水堂的坐台妹。老贾赔笑,喽啰骂骂咧咧,讽他那长相是游坦之转世脸着地。几个人搡到后巷挥刮刀,老贾劈手就割掉他翘鼻子。喽啰龇牙咧嘴要拿回那块肉,老贾死活不给,随手丢给了野狗。喽啰如今喘气儿还徒靠俩窟窿。
  再说到侯爱森那一支,更有意思,先天斑秃的耗子,小噘嘴的刘瓶瓶,月球表面的金乘五......多碰巧啊?屁大一个素水,能集到这时代,这么些最隐微滑稽的命运无常。
  “原来我心说泉哥是不是有瘾,找小弟全他妈丑货。”涂文踢飞一个易拉罐,“思敏没死时的时候算他最长了个人样子!现在你三个来了,你跟兰小弟我还真比不出高低,不一风格,嘿嘿!”
  罐子铛铛铛,滚上马路,惊起串狗吠。柳亚东光笑。他心说,你别带上我三个,咱们不掺和,咱们不同流,咱们还——还不叫一类呢。
  跟国企里的倒三班似的,后半夜三换三。柳亚东一会儿和胡自强满巷口溜达,喝风、盯梢,一会儿场子里看着荷官散牌起牌,看赌客或松或紧的嘴角眉梢,看筹码在绿绒上拨来划去。阔佬们体察不到累,木着面孔四肢,看怀前的筹码,讷讷翻动疲怠的眼皮。两位庄家牌风蛮顺,赢到屁股黏在了座位上,两颊冒出猪肝色。也嗅不到什么危险,中保只在冷和闷里,无目的地往复。近破晓,天色磁青,为安全,要歇盘。赌客们在荷官引导下鱼贯出后门,顺次由中保们开车送回宾馆睡觉。庄家是贵客,焦丽茹亲自去搀扶,眼见两人颤巍巍地支起膝盖,又不济地一跌。焦丽茹嘎啦啦笑说怎么啦鲁老板,坐麻啦?你今晚赌风更顺!边体己地蹲下去,掸他裤子上的灰尘。筹码撒一地,混进烟头里。
  涂文剥了枚龙眼丢进嘴,搓搓倦脸,说:“看见没?这就成了。”
  白天回职工楼补觉,胡自强懵得鞋也没脱,滚上行军床就死死地睡。兰舟后半夜吃了冷风,倒进床里摸额头,说完了,我恐怕有点烧。
  柳亚东翻过去一摸,摸到他一脖子热汗。骂了句操,趿着武鞋要去找人。没成想到门口一拧把手,发觉门是反锁的。柳亚东五脏往里一沉,想骂,想踹,又什么都没说。
  兰舟脑袋一个涨得俩大,他听耳边哗哗啦啦,侧着脸哑着问:“你干嘛呢?”
  柳亚东打包里翻出来小半瓶酒精。武校时候在诊室开的,平常擦划伤多,这算刚需。柳亚东拖他胳膊,把人萝卜似的往外拽,说:“回来的八成都睡死了,也不定就有药,你先用酒精擦擦降温,小烧应该......应该,没事儿。”兰舟翻白眼,又耷拉着脑袋乐。柳亚东笑他有病,燎断了脑神经。
  柳亚东拿锅座了水,等着它沸。柳亚东问兰舟难受么,兰舟说废话。柳亚东开了窗,送手出檐下,支棱在风中,任冻。到五指微红僵着不易曲起了,缩回来坏笑说,你快躺好,老中医给你镇一镇。糙手围着兰舟脑袋上下翻覆,驱走疲怠,冰出兰舟心里一片阴凉。柳亚东蜷上腿。离了“少管所”,不必勤刮头,发根便肆意破土,青皮很快成了刺猬,摩上麻癞癞的。兰舟反钳他作怪的手。
  “我馋了,想吃坨坨肉。”
  柳亚东挑眉:“什么玩意儿?”
  兰舟叽里咕噜一句彝语,攥了个拳,转了转,说:“大概这么一块,有手那么大。用劈柴刀把仔猪切出来,过水煮完放簸箕里,吃的时候撒盐,撒辣椒和花椒,再浇蒜泥水。照成人,最多就三块。”
  “我生给你说饿了,快闭嘴吧。”柳亚东叹气儿,“眼下凑活就泡面。”
  兰舟笑:“外地人一般不吃,我们觉得香,他们嫌太脏。”
  “别见怪。”柳亚东听着烧水动静,闭着眼喏:“人就是这样儿,闲,欠。”
  “未必这么说。要是我,出去看一看闯一闯,再叫我回去看那些听那些,我也嫌。”
  “......”
  “你不是?”
  “我他妈也没见识过什么啊,比不出来。”
  “比你原来。”
  “我原来?我原来,是条......圈养的土狗。”柳亚东龇牙,“我这会儿是没娘老子的野狗。”
  兰舟搓脸,前胸一起伏,叹:“柳野狗。”
  “哎。”柳亚东嘿嘿乐,“破船儿。”
  遇风了,阳台竖着的晾衫竹“啪”地歪倒横地,如一记响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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