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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37)

作者:水如天儿 时间:2020-03-28 09:41:51 标签: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种田文

  安贝勒懒得搭他茬,笑嘻嘻地与商细蕊凑近乎去了。商细蕊忽然一转身,钮白文神经一紧,以为他赌气要走人了,两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轻声道:“商老板!商老板!今儿的戏我都大包大揽了,您可不能让我作难!侯老板就那糟心脾气!您瞧我了!瞧我面子了行不行?”
  商细蕊愣了一愣,看着他说:“唔。你让开,我是去上妆。”
  商细蕊尽管孩儿气重,容易拧上劲儿,对老前辈却是非常的尊重非常的原谅,绝不会顶嘴或者拂袖而去什么的。他在安贝勒的聒噪中妆扮,侯玉魁还在榻上不紧不慢地抽大烟,仿佛已经把唱戏的事情抛之脑后了。商细蕊画着脸,嘴里哼起了《武家坡》的调子。他一沾到戏音,马上就轻松愉快了,另一个桌子上搁着那锭三两三的道具银子,他够过来摸摸玩玩。安贝勒道:“这银子虽然轻,看着却很真。”
  商细蕊笑道:“因为它是镀银的。”
  侯玉魁忽然厉声喝道:“放下!”
  商细蕊手中托着银子就呆住了。赶在安贝勒发作之前,钮白文连忙从商细蕊手里把银子拿出来搁回去,一面对商细蕊挤眉弄眼地作揖,一面对侯玉魁赔好话,讲点新鲜事企图把他的注意力从商细蕊身上岔开来。钮白文真是提心吊胆的快要累死了,带一个戏班都没这样难。好不容易把侯玉魁伺候上妆穿戴利索,外面天都暗了,灯光盏盏照在戏台上,特别有种繁华和隆重的感觉。客人们兴致已浓,谈笑熙攘,这里像一座小小的戏园子。
  侯玉魁化好妆以后,倒是很好的相貌,面容也丰满了些,浓眉大眼的,是有那么点薛平贵的英武。商细蕊盯着侯玉魁的鞋子,手抓着自己一片衣角,然后又不自觉地咬起手指甲,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忽地站起来,跺两跺脚再坐下去。钮白文和安贝勒都觉得他是在紧张,要不然就是尿急。应该是尿急而不是紧张。他是什么人,商细蕊啊!什么场面没见过!要说看客身份贵重,他在天津给皇帝唱过戏;要说怯场,在上海走穴的时候,天蟾剧院三千座儿满。多大的阵仗都闯过来了,今天才算个屁,他有什么可紧张的,一定是尿急!
  钮白文悄悄说:“商老板,要不要先去方便方便?台上时候可长。”
  商细蕊摇摇头,一心一意地啃指甲。
  前面的《八仙过海》就快要演完了。侯玉魁闭目养神,合着眼道:“别啃了,都秃了。”
  商细蕊红了红脸,放下手。
  侯玉魁睁开一条眼缝看他:“怕了?”
  商细蕊怯怯地轻声说:“我还没同您对戏呢。”
  侯玉魁冷笑:“用不着!《武家坡》是多少年的老戏了。压着板子规矩唱,少整那些花招子,就没人泼你开水。”
  商细蕊被他一讽刺,心里更紧张,又开始啃指甲了。他当然不是紧张老福晋的堂会,他是紧张侯玉魁。侯玉魁无疑是他心目中的神,能够与之同台搭戏,是梦里才有的事情。今天千年难得的机会,要是差错一点,他要懊悔一辈子!
  小来很清楚他的心思,商细蕊想起来就要放一遍侯玉魁的唱片,奉若佛音,只差给他老人家安个长生牌位供起来。侯玉魁这样羞辱商细蕊,别人看着是气愤,小来看着是心疼。特别是商细蕊含辱忍屈,那么老实那么乖,真是可怜死个人了。
  小来贴身站在商细蕊身边,期望这样能给他一些勇气和支撑。侯玉魁睁眼扫过商细蕊,心想说不让你啃指甲,你怎么又啃上了?不满地拉长声音恩了一声,商细蕊忙把手缩回去。钮白文低头一闷笑,侯玉魁瞥一眼他,戴上髯口准备登台了。他自己没发觉,因为商细蕊的老实和乖,他的态度已然不知不觉软化了一些。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盼来了夫君薛平贵。夫妻阔别重逢的第一场戏,薛平贵装作登徒子调戏了妻子,试探她是不是真烈女。
  商细蕊上台之前闭了一闭眼,再一睁开,他可就不是那个老实而乖的小戏子了。王宝钏的铮铮傲骨和刚烈性情都从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来,行止间有那么股端庄。侯玉魁足足一震,觉得对面站的真是一位贞烈淑女,连带自己也真成了薛平贵。这一段词对气息和口齿的要求很高,一不留神就吃字儿了。商细蕊真是好,每一个字眼都是饱满洪亮,轻轻巧巧地从嘴里吐出来,气定神闲。他是真的名副其实,唱演俱臻。就连侯玉魁也完全挑不出不足之处。侯玉魁都有点儿迷了。
  程凤台看惯了商细蕊扮一个角色就换跟换一个人似的,一会儿贞烈不移,一会儿风骚入骨,喝着茶望着台上微笑。他完全不懂戏,范涟是懂的。范涟啧啧称道:“今晚商老板真不一样。”
  程凤台道:“哪里不一样?”
  “很在状态,很给劲儿。也是的,跟侯玉魁同台,不卯足了劲头能行吗?气势一弱就给盖过去了,就只看得见薛平贵了。”范涟抚掌叹息:“今儿这场要能录成唱片该多好!真是传世之作!”
  齐王爷那里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好。今天他最不虚此行。


第31章
  台上两人畅快淋漓地对完了一场戏,弦乐停住,他们还没有立刻从戏里醒过来,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发愣。侯玉魁是著名的“云遮月”的嗓子,开篇儿唱来一般,越往后越好听,好似初月出云,清朗敞亮,丹田音托着腔儿,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是快七十岁的人。台下几个老人品着,都觉得他不减当年,宝刀未老。商细蕊正是风华正茂,唱这么点戏跟玩儿一样。两人气不喘脸不红的。反而顺子在他们唱戏的时候扒着戏台的雕花围栏声声狂吠,现在累得够呛,拖着舌头在那儿喘气。来了一个丫头想要抱它走,它还不答应,爪子勾住栏杆不放开,显然是没有听过瘾。
  范涟拍桌子摇头赞叹:“这一出可名垂千古了,今天真没有白来!这辈子都值了!”接着以茶代酒一干而尽,十分畅意。程凤台听不出什么好赖活儿,只觉得看着有点不对劲,怎么台上爷俩对视着的眼神里,有那么股熊熊热烈。
  侯玉魁道:“小子,再来一段儿?”
  商细蕊点头:“好!”
  侯玉魁道:“哪段儿?”
  商细蕊道:“都行!”
  侯玉魁道:“嗬!口气不小!”
  商细蕊很羞涩地笑了一笑。
  侯玉魁道:“不动真格儿的还收不了你!”
  这段简短的对话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下面的人只看到他们殷殷对望了一段时间。钮白文情知俩人有变故,跑上台来听话儿。侯玉魁如此一说,钮白文直笑道:“您老人家这是什么话?您是封了神的泰山北斗!多来一嗓子,正求之不得呢!那是给老福晋面子!”他一面伸脖子问商细蕊:“商老板,您看……?”
  侯玉魁一瞪眼:“问他干嘛!我还做不得娃儿的主?!”
  商细蕊又很羞涩地点了一点头,表示确实一切都凭侯玉魁做主,他没有意见,万事依从。钮白文当场笑出来。从前商细蕊对宁九郎也是这样乖巧,不过因为宁九郎宠着他,他有时候还要撒撒娇,争辩两句。在侯玉魁这里,他真乖得跟兔子似的。
  钮白文笑道:“我斗胆给二位出个主意,自家唱堂会,打扮也不用改了,索性来一出《汾河湾》怎么样?”
  《汾河湾》与《武家坡》妆扮差不多,内容也差不多。不过《武家坡》只要口齿清楚,嗓子在调儿,人人都可上台来票一段。《汾河湾》就太考验做工了。非行家不能演,非行家不能品。好多名伶都难以把《汾河湾》演出彩来,是很吃功夫的一出戏。而且这两个人没有排演过,今天之前甚至从未相见,难度就更大了,简直就是一场冒险。
  侯玉魁居高临下地睨着商细蕊:“这出可难!”
  商细蕊腰背挺直了:“不怕!”
  侯玉魁满意一笑,回头对钮白文道:“这出戏不大热闹,今天这日子怕是要忌讳,您还是问问老福晋的意思。”
  慈禧太后最爱看做工戏,老福晋也就最喜欢,客人们更是巴不得今夜里全是他俩人的戏,有得看就很高兴了,哪儿还敢挑拣悲剧喜剧。主顾点了头,再没有话说的,所有戏单靠后排,专给他俩腾出一场《汾河湾》。
  侯玉魁和商细蕊一前一后下场,进了后台,侯玉魁把手里一件东西往后一抛。商细蕊反射性地接住一看,是那锭三两三的道具银子。
  侯玉魁道:“小子,还行。”明明是夸奖的意思,他口吻还是那样高傲。
  商细蕊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悄悄叫小来把银子收起来,他要作纪念,不打算还给人家。
  两位角儿很简单地换了几件打扮,使角色看起来与之前有所不同。倒是等候扮演薛丁山的小戏子上妆需要一点时间。这期间,侯玉魁闭眼坐着,几个随从又是给他揉肩膀,又是给他沏浓茶切水果丁,摆谱的动静把整个后台都搅翻了。侯玉魁几十年的老烟杆,烟瘾非常之深,一般这样唱完一出之后,都该要抽一口了。随从给他拿来烟具准备点上,不想他摆摆手,又给撤了下去。今晚他被商细蕊激得老夫聊发少年狂,兴致很高昂,不用大烟来提神。
  商细蕊坐在一个角落,默默把戏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觉得十拿九稳。和老辈的人搭戏虽然额外考验功底,但是他们一步一动都在点儿上,那就拿得住了。今晚的戏,要想在哪里别出心裁博个彩头恐怕是不能够了,只能在稳健中见真章。
  侯玉魁闭着眼,道:“小子,师父是哪一位呀?”
  商细蕊不知道这是在与他说话,低着头没反应,钮白文赶紧撞他一胳膊,商细蕊茫然道:“啊?”
  钮白文凑他耳边说:“问您师从呐!”
  商细蕊忙道:“哦!家师商菊贞。是从前的升平署供奉。”
  侯玉魁张眼看了看他,又闭上:“玉麒麟商菊贞!上点儿岁数的老人谁不知道他。我和他可是老朋友呐!他也来京城了?嗬!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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