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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12)

作者:tangstory 时间:2019-06-17 08:29:18 标签:玄幻 武侠

  “那人可有名字?是否还找得到?”
  “名字早记不得了,这怕是没处找去。”
  挽江侯与昙山对看一眼,心知这老役说的无错,连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确实已无从找起,又再问了两个老头几句,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便让他们去了。
  自衙内牵了两匹官马,两人重往马山镇驰去,不单是为了看看那地方还有没有什么异象,也是因为母蛊所指正是那个方向。
  行至马山脚,果见那山早不复低头饮水的马匹形态。
  二十六年过去了,垮塌的山石已重新长满草木,难再想象当年惨象如何。
  虽言人间苦,但苦的也只是人,天地四时,自然往复,没什么苦楚。
  尸障既去,此地再无异象,只是行走在草木间,偶然能见到几座坟茔,虽都荒芜了,却也不是无名无姓的野坟。
  挽江侯信手一拂,气劲过处,清风扫净一处坟前石碑。
  碑上人名历经风吹雨打,已然看不清了,却也能猜出来,是有与镇上村民沾亲带故的人,曾在此地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尸障之中,昙山也曾以杀止杀,却终不可行。虽已度化满镇冤魂去往彼生,但到底添了一分罪障。
  现下僧人却面色安然,在坟前垂眸合十为礼——既仍是人非佛,总难免有错的时候,然而错必纠,罪必承,也是他的修行。
  “……涌澜,”昙山行过佛礼,抬眼感受了一下母蛊指向的去处,转首望向马山之中,突然问道,“你可信有仙境?”
  “不知道,眼见为实吧。”挽江侯摇了摇头,心说我以前还不相信有鬼呢。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僧人负手立在野草荒坟间,淡声续问道,“众生苦,人间苦,若仙境为实,你可愿去?”
  “……仙境有你吗?”
  “…………”
  昙山听得挽江侯笑语反问,回过头看他,便见眼前人粲然一笑道:“仙境若没有你,我去它干吗。”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章,明天三更


第十二章
  母蛊指向的去处在马山之中,昙山却也知道养蛊之人想必不会仍留在原处备茶相迎。只是事已至此,即便明知以身涉险,也总要去探一探。
  “涌澜,万事小心。”
  “身上有伤的又不是我,你先顾好自己吧。”
  马山不算陡峭,可也无现成的山路好走,两人穿林越石,终在半山腰寻到一方石洞。
  步步为营进到洞内,却不见机关布置,只得一扇普普通通的石门,门内透出烛火微光。
  挽江侯强将僧人挡在身后,当先推开石门,便见一老僧盘坐在石室中间的蒲团上,仿佛正在垂目吐纳。
  “……夏春秋?”挽江侯早已抽刀在手,说话间已手腕轻转,长刀看上去仅是横于胸前,实则周身上下,每一处都守得密不透风。
  “你果然知道这个名字,”老僧抬起眼,语气竟极是和蔼,却不是对边涌澜,而是对昙山说,“师兄……你师父跟你提起过我。”
  “…………”昙山并不接话,只往前一步,反将挽江侯掩在身后,口中予他道,“当心,它不是人。”
  “那尸障中的景色,普通人见不到,老衲自能见得,”老僧也不在意昙山道穿他这幻身的虚实,竟开门见山,认下了马山镇上的冤孽,“粗看去你长得跟你师父有些相像,今日细看一看,却也不像了。”
  “你早已不是佛门中人。”昙山终正眼搭理了他一句,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手底已翻转结印,佛指一引,突有金光佛像从天而降,佛像非是实物,而是一人大小的虚影,稳稳罩住边涌澜的身形。
  “槛内槛外,一念之间罢了,”老僧仍自岿然盘坐,面上却笑了,含笑赞道,“哦,金刚罗汉法身……能将这门护身法诀使得如此轻松,师兄收了个好徒弟。”
  “…………”
  “我这师侄很着紧你,便是那人也很忌惮你,”昙山不与老僧废话,老僧却仍有废话要说,“这位小公子,老衲观你命格,可是难得的富贵吉祥。”
  “你这老头儿都不是人,就别学人攀亲道故唠嗑了,”挽江侯并不去问他说的“那人”指的是谁,只冷笑一声,骂得十分刁钻,“印可是在你手中?还印、偿命,你也不必选,哪个你都跑不了。”
  “那便试试吧——小公子先请。”老僧轻叹一声,身形猛然爆开,果见不是活人,而是由万千蛊虫组成的幻身。
  蛊虫如云如潮,却未冲向二人,只轰然席卷而上,在石室半空中构成一个卍字佛纹。
  “我入世三十余载,年逾耳顺才看明白,还是佛前清净,”虫云中传来一句笑语,“我看过些什么,便让你也看一看,”只是这一个含笑的“你”字,却像另有所指,“你看过了,记得托个梦告诉我……”
  卍字佛纹疾疾转动,语声亦由平转疾:“告诉我,你护佑的这个人间……”佛纹砰然崩散,留下二字声若惊雷,不似魔啸,却似佛吼,“——配、吗!”
  昙山面向扑来的虫潮,右掌刹那金芒暴涨,佛杵凭空而现,如枪如戟,平平一指,便如长枪破阵,战戟分海,将当头虫潮“轰”一声劈做两半,左手却往身后探去,只是探了个空。
  这石室中,竟瞬间仅剩他一个人。
  边涌澜见到火海。
  “走水啦!何家走水啦!烧得可旺呐!”
  他看见有男子衣衫不整地从身旁跑过,似是睡到半夜匆匆披衣下床,赶去看一场火灾热闹。
  “当家的,小声点,这么喊成什么话。”
  男子身后还跟了一位中年妇人,穿得倒是齐整,只是鬓发散乱,一手挽髻,一手去拉自家相公。
  “切,跟你没骂过他家祖宗八辈似的,”男子口朝妇人嗤了一声,却也放低声道,“这就是报应。”
  “做生意缺斤短两,还不许我骂两句?”中年妇人低声与相公拌嘴,“半斗米敢当一斗米卖……算了,我积点德,不说了。”
  “没有,没有,我家卖米不少给的,求你们救救我……”
  边涌澜再转眼,又见一年轻妇人拉着那对中年夫妇的胳膊,双目含泪,啜泣央求。
  可她拉不住——她根本碰不到他们,手指空自穿过他们的胳膊,什么都碰不到,拉不得。
  那对中年夫妻不仅看不到年轻的妇人,也像全然看不到边涌澜似的,只远远立在火场外头,低声说了几句闲话。
  “不仅缺斤短两,还敢掺沙子,”虽然闲话声音不高,还是被街坊听了去,便听一老妇从旁道,“我看你当家的说的对,这就是报应。”
  “没有,大娘,那偷偷掺沙子的伙计我相公已经辞了,不是他的错,不是报应……”年轻的妇人嚎啕大哭,“火就是那恶人放的啊!求你救救我!”
  “这火可不得了,也不知何家人逃出来没有。”有只着单褂单裤的青壮汉子挽起袖子,四下环顾找盆,“不能看它这么烧,总得想法救一救。”
  “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救?”青壮汉子人还没动,先被自家婆娘拉住了,“要救也要等官家来救,你逞个什么能。”
  “来不及的!来不及等了!”年轻妇人得了一丝希望,纵然拉不住人,却仍苦苦地一次次去拉,“先救火!求你们先救火!”
  “好在何家有钱,院墙修得比别人家高上不少,”一位看着肚里有几分墨水的老者指点道,“这石头砌的院墙可以隔火,何家占地又大,左右不挨着人家,不会连累了邻里……只是何家这次算是完喽。”
  “也不知道这火是意外之灾……还是人祸,”老者身边站着另一个老头,想来和老者认识,低声感慨道,“要说这有钱人啊,就是容易遭人嫉恨,唉,作孽啊……”
  “对,钱!”年轻妇人哭得双目赤红,几要流出血来,闻言却又急忙去拉他们的胳膊,只是终究徒劳,“我有钱!钱都给你们!求你们救一救…
  …”
  “何家小子是不是出门走商了?”提到钱财生意,老者突似想到,“他这成亲还不到一年,可怜家里就出了这事儿。”
  “我,我还怀着孩子,便是我们有错,可孩子没有错啊!他才四个月大!求你们救救他!”年轻的妇人仅着单衣,几是袒胸露怀,边涌澜本未使劲盯着人瞧,可听她这样一说,再凝目打量,果见女子腹部微隆,有孕在身。
  “何家老太太倒是虔诚,听说天天吃斋念佛,保佑她儿子在外走商平平安安,可惜……唉,有什么用啊……”
  有街坊大娘心肠柔善,一句话没说完便掉了泪。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娘,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年轻妇人口中的呼救声渐渐弱了下来,许是知道已经没有用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救命啊……”
  她磕下一个头。
  “救命啊……”
  再磕下一个头。
  “救命啊……”
  妇人面上已没有泪,口中亦似喃喃自语,只把头一个接一个磕了下去。
  边涌澜心知这是幻境。
  因为是幻境,是幻象,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一场人祸看到此处,即便明知幻境有诈,到底不忍见她磕得头破血流,终迈步走到妇人身前,弯腰去搀她。
  这一搀还真搀住了——妇人碰不到别人,却能碰到边涌澜,甫一接触,两人身形俱是一顿。
  “你……”
  妇人埋头跪着,只说了一个字,便见有佛影乍然浮现:那金刚罗汉法身在边涌澜身入幻境时本已隐没不见,此刻却又突然现出形态,虚虚笼住他的身形。
  挽江侯伸手,佛便也伸手——“……你都看到了,”妇人轻声低语,慢慢抬头,柔声问道,“你说,我死得惨不惨?”
  “…………”
  边涌澜身前已没有什么妇人,只有一具焦黑的人尸,不辨五官的脸缓缓抬起,也不知道是在问人,还是在问佛:“我吃斋念佛的娘,她死得惨不惨?”
  “…………”
  焦黑的尸爪紧紧攥住边涌澜的袍角,语气倒不如何凶恶,仍是柔柔低问:“我从未造孽的孩子,死得惨不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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