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中仙 下(186)

　　接着他才注意到，原本盘根错节的大树，这会儿大半棵已经倾斜到原本的海面。树根一大半裸露在地表，整棵树躺平在地，泰半的树冠折断，掉入干涸海床。
　　数不清的枝条树叶折断掉落一地。
　　平时会跟着饭爸爸种地照顾果园的毛崽子，下意识就把这些枝条捡起来，来回奔跑戳在地上。
　　每一段树枝几乎在入土的一瞬间就鲜活起来，适应着挺拔起纤细的身躯，努力伸展枝叶，迎接雨水。
　　细小的能量，像是一滴一滴的水珠，迅速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非常小，却非常牢固的保护圈。
　　一些小昆虫和小动物，从躲避的地方探出头来，加入到种植的队伍中来。
　　“嘤！”小花瞬间发现自己的行动是有效果的，忙碌得更加卖力。
　　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他的力量被压制得极惨，现在只能用最原始的种植方法——挖个坑埋上，连丹宗的炼气期弟子都比不上，完全谈不上效率。
　　然而他的观察力依旧敏锐，撇开刚才的下意识行为，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注意到了现在的状况。
　　整个世界呈现出非常可怕的景象。
　　这个世界代表了他的饭爸爸。
　　如果这个世界崩溃，想也知道饭爸爸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人多力量大。
　　小动物们很快就把周围的一片狼藉打扫干净，最早种下去的枝条树叶，这会儿竟然已经生根发芽。
　　它们矮小，却非常坚韧，被狂风吹过后，直接倒伏在地面上，但是风力略微减小，又重新站立起来。有些干脆匍匐在地，异化成一根根细细的草茎，根须像是动物的爪子一样，牢牢抓住地面。
　　紫色的枝叶，变成各种奇异的植物，抛弃了在狂风中不易生存的直立的树干，变成了纤细但是坚韧模样。宽阔的叶片变得细小狭窄，却又坚韧牢固。柔嫩的根扎入地层，寻找岩石的缝隙，牢牢固定。
　　很快，光秃秃的海岸线上，一条色彩斑斓的植物带重新蔓延。浅色的雾气从若有似无，到逐渐浓郁。
　　被雾气覆盖的地方，狂风渐渐减弱。
　　越来越多的小动物，从躲藏的地方钻出来，加入到救援大队中去。
　　相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非常微小的区域，产生出的能量却一丝一丝地在稳定下来，像是扎下了一枚钉子，将整块肆意翻卷的布钉住了一个角。
　　这时候天空中突然洒下暖洋洋的日光，“钉住”的角落直接像是被粘上了胶水，最后一丝不稳固也消失。
　　呱——
　　一声奇特的叫声，在小花的识海中响起。
　　他突然停下动作，四肢着地仰头对着在肆虐的狂风中，依旧存在感十分强烈的太阳，若有所悟地大吼一声：“嘤！”
　　圆滚滚的黑毛团子膨胀了一圈，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随后憋气一样使劲用力：“嘤嘤嘤——”
　　一直禁锢着他力量的存在，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它们强大、坚韧、牢不可破，它们又温柔、强悍、保护着他。
　　这是他的饭爸爸，也是他的小葫芦爸爸。
　　凶兽幼崽小小一团，突然明悟，放下所有的凶悍，反而沉静下来，像是一团在父兽怀里瞌睡的小团子，闭上眼睛，收起尖牙利爪，慢慢融进父兽柔软温暖的肚皮里。
　　这一点都不难。
　　九嘤因为席子默的力量而生，本来就一脉相承。
　　某种程度上说，九嘤和席子默之间的关系，比席子默和胡青之间的关系还要更加亲密。
　　席小花对他的饭爸爸毫无保留的信任，到了可以完全放开自己，将自己的力量完全交付给他饭爸爸使用的地步。
　　被各种狂暴的力量撕碎的各种意识，顿时找到了一个着陆点。
　　新世界中肆虐的能量，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可以灌输的口子。
　　席子默感觉到自己混沌到无法思考的头脑清醒了，视线从几乎贴着地面，迅速拔高，有什么东西冲破了禁锢，展露出本来的面貌。
　　在金乌看来，小小的毛团子瞬间撕开无害的虚相。长蛇一般巨大脑袋，一瞬间顶开雾气形成的薄薄的温床，蹿出混乱的天际。
　　漆黑的鳞片像是炸开的开锋的刀剑，又像是变异成了怪异的犄角，在脑袋上形成怪异的凸起。无数符文在泛着深蓝光泽的鳞片上流转。
　　随后，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脑袋，从另外一个方向探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个……
　　一连九个脑袋，在世界中出现，就像是玩具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成年人，整个世界变得拥挤起来。
　　橘红色的烈焰虚影爬上凶兽的背部，完全不同于阳光的凶悍力量，直接让周围的狂风和水雾为之一清。
　　好不容易生长出来的草地，燃起了点点山火，化为灰烬。
　　九婴身上的火焰的颜色逐渐加深，迅速从橙红变成绛红色。
　　火光暗了下来，收敛了张扬的颜色和温度，宛如柔顺的毛发一样，覆盖在九婴的表面，让整只凶兽似乎都显得柔顺起来。
　　天空也暗了下来。
　　原本耀眼的阳光，此时显得孱弱无比。在凶兽的视线对准它的时候一阵颤抖，像是电压不稳的老式灯泡，“呱嘎”两声差点熄灭。
　　太一差点爆粗！
　　它现在再怎么虚弱，好歹也是世界诞生之初叫得出名号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一条法则。
　　凶兽什么的，完全是它的后辈，以往根本难入它的眼。
　　如果是在他的全盛时期，区区九婴……
　　在天空中发光发热的金乌炸着羽毛，看着“区区九婴”，连尾巴毛都炸了开来。
　　去他丫的凶兽！
　　神经病啊！
　　这特么是融入了多少条法则？怎么有凶兽能够成长到这种程度……艹艹艹，竟然还在成长！
　　凶兽不就是一群目无法则，同样没有多少理智，为所欲为到随时会暴毙的玩意儿吗？怎么这只九婴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等等！
　　它发现自己以往的认知似乎存在一个错误——它曾经见过的凶兽，真的是成年的达到了力量巅峰的凶兽吗？
　　那些凶兽固然强悍，但其实并不能够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反倒是经常被力量所驱使，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来。
　　包括它在内的无数存在，都认为那种沟壑难填的贪欲和毫无理智的暴力，就是凶兽的本质。
　　错了。
　　它干涩地张嘴吐出一小撮火星，想到几条最基本的认知。
　　谁都知道能够掌控力量，才是成熟的标志。
　　谁都知道，凶兽本身不受法则约束。
　　所以，完全成型的凶兽，它们的成长不是融入更多的法则，而是挣脱法则的束缚。
　　道理它都懂，但是挣脱法则这样的事情，真的有人能够做得到吗？
　　金乌满脑门子官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依旧在不断蜕变中的凶兽。
　　巨兽表面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变化了，但是对于法则无比敏感，经验极其丰富的金乌，却越来越骇然。
　　法则的力量在九婴的身上越来越淡。
　　它的神识中也在逐渐失去对九婴力量的感知。
　　不是九婴的力量在减弱，而是正在强大到超出他的感知范围，已经逐渐在往另外一个它无法触及的层次迅速提升。
　　突然，九个脑袋一起对着一个方向转了过去，赤红色的眼睛紧紧盯住天空中的太阳。
　　“嘎！”金乌被吓得瞬间失声，不敢再胡思乱想，努力放开自己，让自身的法则融入新世界。
　　作为被世界力量胁迫的一方，这个步骤对它显得无比艰难。
　　法则融合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就是把自己全都交付给他人。这个他人还不是它所诞生的强横的世界，而是一个稚嫩的连破壳都岌岌可危的小崽。
　　九婴并没有再去盯着金乌，九张嘴同时对准九个方向张开，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
　　属于凶兽的强悍而蛮横的气息，强制将什么东西，一瞬间碾入脚底。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震。
　　在肆虐的狂风停滞的瞬间，一点点绿色从灰烬里挣脱出来，抓住机会迅猛生长，把在方才拼命积蓄的能量爆发开来。
　　刚才还是浅浅的草地，一瞬间就变成了莽莽的丛林。它们阻挡狂风，吸收空气中的水分，让狂风停歇，让水分沉淀。
　　一座座湖泊在森林中形成，一条条河流溪水在林间流淌。
　　天空中一点银色的星光闪烁。一头银白色的巨狼虚影轻轻落在山林间，洒下点点银色的光芒。
　　动物们重新得到庇佑，一些在刚才同样吸收了足够能量的动物开始变得更加高大强壮，长出坚硬的甲壳，尖锐的牙齿。
　　胡青记得这只巨狼，曾经给过席子默印记。不过那时候巨狼不过是一个投影，他自己的力量也没有恢复，对力量的感知并不敏感，只以为巨狼是上界的一方强者，但也仅此而已。
　　没想到竟然是融合了法则的兽神，民间传说中的天狼星。
　　新世界的法则一条一条补全，旧世界的法则被一条一条挣脱。
　　巨大的凶兽仰天长啸，整片天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抹过，瞬间变得干净，却并没有变成烈日当空的白天，而是变成一片深蓝的黑夜。
　　翻卷的深海重新回归。
　　天幕中闪烁着一道道细密不起眼的绿色脉络。
　　顶天立地的巨大凶兽，不知何时重新变成一只毛绒团子，肚子一张一缩地蜷曲在他饭爸爸的怀中；父子两个一同被一片巨大的葫芦叶包裹住。
　　胡青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葫芦叶上，在父子俩身边盘腿坐下，抬手拂过席子默的一缕额发，喃喃：“怎么越长越回去了啊？”
　　席子默一直成长到二十岁才筑基，相貌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
　　他两世为人，这辈子却被时不时发红包的天道爸爸，和葫芦藤道侣宠到为所欲为，眉眼间更多的是少年人的骄矜。在外人面前，他多少还知道端端架子；在自家人面前更像是个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