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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棺GL(46)

作者:七小皇叔 时间:2020-03-20 09:16:27 标签:HE 冒险 脑洞

  李十一领着芸芸坐定,瞧她一眼,将其背上的符纸撕下来,枯木一样灰败的面庞逢了春,眼波拉扯间又回复了活色生香,芸芸将僵硬的脖子左右动了动,眼睛一柔一柔地眯,似一尾自冬眠里醒来的白蛇。
  她仍旧是初见那一身儿月色的旗袍,镂空的蕾丝透出雪白的肌理,搁在油灯下瞧,五官比舞厅中清晰些,唇略厚眼距略宽,双目细细长长,媚眼如丝。
  “李小姐还有这样的本领。”她反手摸了摸脊背,还有火辣辣的余烫,语调拖得很长,是土生土长的吴侬软语,似嗔怪一样令人生不起火来。
  一壶花雕落到桌上,李十一立手止住老板翻杯添酒的动作,客气婉拒后,自己拎起壶口,为芸芸倒上一杯。
  “你一早便晓得我是鬼?”芸芸望着她递酒的手,也不接,只将身子侧侧地偎下来。
  “昨日别过时,我依次介绍了我的好友,”李十一道,“同你握手的那位旗袍姑娘,懂探骨。”
  “哎?”宋十九将眼神自酒香里扯出来,瞪大眼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没瞧她,将满上的另一杯搁到她面前。
  骗子。宋十九忿忿。
  李十一眼里敛着不明显的笑意,瞧得芸芸有些出神,她皓腕撑着头,望着李十一:“如此,李小姐是有意寻我。”
  李十一点头,食指在桌面上一曲,配上她诚恳的表情,似一个不动声色的赔罪,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请放心,我并非捉鬼之人,人鬼之别同我也没什么相干,只是有一事相问,本想跳几日舞,再细细相谈,不想今日出了变故,方才……不过脱身之计罢了。”
  芸芸倒并不十分恼,仿佛也不大介意今日李十一将她捆上几个时辰,她面上一派轻狂,也不接李十一的话,只笑问她:“今日的账先放一旁,李小姐先前引诱我,又如何说?”
  李十一难得地语塞。宋十九鼓了个幸灾乐祸的腮帮子。
  虽说李十一言明无恶意,芸芸却实实在在地领教了她的本事,软硬兼施一通,也不大能严词拒绝了,舞小姐最是识时务,杠了一句找回场子,便风采翩翩地顺着台阶下,端酒噙一口,问她:“何事寻我?”
  李十一将酒杯攥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摩挲表面:“我有要事,欲寻螣蛇藏身之地,先前探得螣蛇于仙乐斯现身,又知晓姑娘身上有神兽的气息,因而想问一问,是否得知螣蛇的下落。”
  她还藏了半截话没说,螣蛇月前现身仙乐斯,芸芸正是此地的舞小姐,又性情轻狂,或许同阿音一样,纳了螣蛇的精魂才堕入风尘,若是如此,询问芸芸前些日子是否有什么变故,兴许能追到螣蛇目前栖身之处。
  从前参悟阿音之事时太晚,螣蛇早蹿了个干净,如今近在眼前,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抿了抿双唇。
  芸芸皱眉听着她的话,眼里的迷茫似雾一样,生生想了好一会子。李十一也未催她,只默默又饮了两口酒。
  未过几分钟,芸芸才将眉头松开,暖酒入了肺,醉意自喉头叹出来,她捏着杯口在手里转,一会子才道:“若是这样,却实在是个误会。”
  “我体内是有神兽的气息,却不是螣蛇。”她将酒搁下,含着复杂的笑意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抬眼看她,眉心起了突兀的沟壑。
  这是头一回宋十九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哪怕只是极其细小的一瞬,可出现在气定神闲的李十一身上,比她眉间曲折还扎眼。
  “不是螣蛇?”宋十九替李十一问出口,“却是什么?”
  芸芸在她的神色里挽唇一笑,惊心动魄的长夜归于寂寥后,总容易敲打人的倾诉欲,她将散下的头发往后一撩:“要说因由,倒是一二百年前的事了。”
  说话间店家将热腾腾的大肠面上来,卤得筋道的辣肉和着弯弯曲曲的米黄色细面,独特的香气裹挟其中,再伴上一筷子咸菜,是长夜里最果腹的宵食。李十一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却仍旧一言不发,将筷子烫了,把面拌匀实,送到目不转睛的宋十九面前。
  芸芸若有所思地瞧着她们的动作,从旗袍下的长丝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两指间,问店家借了火,眯着眼线深深吸一口。
  “我原本不叫芸芸,叫芸娘。”


第51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二)
  芸娘?宋十九嚼着面线,同李十一对视。
  “我的丈夫,名唤沈三白,乾隆二十八年生,长洲人。”芸娘添一句,“便是如今的苏州。”
  沈复,《浮生六记》。李十一眼里漫上了然的神色,支起小臂手背抵着下巴,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我同夫君琴瑟在御,缱绻情深,是一等一的恩爱。夫君性子温柔,人也和气,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公婆不大喜欢我,因着我善妒。”
  “凡天下女子,若有了意中人,自然是想占尽天下独一份恩爱与怜宠,哪里有不嫉妒的呢?”
  嫉妒?宋十九将筷子停下来,抽出绢子沾了沾唇角,仔细思索这个道理来。
  “彼时我不大明白,世间之事不必尽善尽美,只因着这一点子白玉微瑕,磨成了心头病,万般克制恭谨,以求能讨公婆喜欢。”
  她吐出一口烟圈:“机缘之下,我便得了灵猫肉。你说的神兽之气,大抵是这个。”
  “我自幼好书,于《山海经》里头读到过灵猫,别名‘类’兽,雌雄同体,状似狸猫——‘食之不妒’。”
  宋十九一怔,见李十一亦愣了愣,心有所想地看着芸娘。
  “不错,”芸娘点头,“吃了灵猫肉,我便丧失了忌妒心。”
  她拿过一个空杯子,将烟灰弹在里头,睫毛垂下来,在脸上布下乌黑的阴影,仿佛一折子戏终于拔到高音,胸腔起伏得厉害。她说:“后来,我遇见了憨园。”
  “憨园是我女扮男装,同阿复虎丘游玩时所识,她虽出身风尘,却才貌俱佳,是难得的妙曼佳人。我存了作大度贤妇的私心,想在公婆跟前摆个孝顺,又因着灵猫肉的缘故,便欲替夫君求娶她,纳其作妾。”
  “她起先不知,同我往来几回,饮酒对歌,甚是投契,我便与她义结金兰,并赠镯相定,她戴上镯子,脸便同那日天边的云霞似的,红得娇艳,也红得醉人。”
  芸娘笑盈盈的,透过水嫩嫩的宋十九,将眸中云霞晕染在她的两颊。
  “不曾想,”她的食指点了点烟管子,“我同她道出实意,那晚霞却似被霜花儿打散了,她抖着眼神瞧我,显见不可置信。我捉着她的手同她细细言明,又令夫君赠了她几副画儿,她不做声收了,只反复问我:你当真如此想么?”
  “你当真……如此想么?”瞧我同他卿卿我我,瞧我同他举案齐眉,瞧我同他共挽鹿车。
  芸娘喃喃重复一回,停住了言语。
  她那时在憨园支离破碎的问句里压了压心脏,那里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骤然沉寂的故事像被禁锢在了时光里,带着戛然而止的仓促感,芸娘携带并享受这样的仓促,刻意将语言收住,不疾不徐吸了最后一口烟,平着嘴角将话说得单薄:“而后,她负了我。”
  “她原本应承嫁入沈家,却在最后一刻反了悔,另寻富商,远嫁他乡。我那时悲痛不已,成日成夜睡不着,我摸着她的写的诗句,翻着她弹过的琴谱,心里头疼得厉害,也悔得厉害。我却不知,我因何而疼,因何而悔。”
  失了嫉妒心,七情六欲便不完整,似一个被绞了一半的绣品,杂七杂八的线头绕在其中,零零碎碎寻不着接口。
  芸娘眯着眼,将烟头扔到杯子里,又拎起酒壶,倒了几滴酒进去。“刺啦”的声响,将紧凑的烟丝渐渐泡开。
  “后来呢?”宋十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有些坨的面。
  芸娘轻嗤一声:“不久,我郁郁而终。”
  临终的最后一句是——憨园负我。
  “我引魂往生,入了泰山府,被鬼差带至黄泉畔,我同孟婆说,劳烦阿婆,给我多添一碗。”芸娘笑了笑,“我活了一遭,却懵懂如孩童,至死亦不甘,想多饮一碗孟婆汤,不知能不能将灵猫肉的作用消了,来世完整整地瞧一瞧自己的心,理一理自个儿的情。”
  没了烟的依托,她的手孤独得很,交叉在桌面上,略用力地拧着。
  “孟婆却笑了,同我说:这也是巧了,方才有位姑娘打这奈何桥上过,也央婆子我多来一碗汤,我说这汤苦,她却道不怕汤苦,怕只怕忘不掉心中人。”
  “孟婆说,那姑娘一连饮了三碗汤,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浑浑噩噩如同新生的稚子,连话也说不大明白,却在最后一口汤时滚下泪珠子来。孟婆问她,可还记得了?”
  芸娘将脖子勾着,剪影比温过的酒还韵味绵长。
  “她说,只记得两个字。”
  ——芸娘。
  手里的面凉了,再剩下的也十分难入口,辣肉未及时入肚,散发出腥膻的气息,宋十九拿手指在碗壁蹭了蹭,望着桌面投射的李十一的影子,好半晌未说话。
  芸娘默了一会子,续言道:“我闻言大恸,竟生生将腹中的灵猫肉呕出来。”
  奈何桥畔三生石旁,荡涤游魂的过往。而芸娘也终于寻回了她的嫉妒心,原来它在憨园接过阿复的画时出现过,在憨园问她是否当真想她同阿复白头偕老时出现过,在闻得憨园远嫁时出现过——对象不是憨园,对象是她曾倾心以待的夫君,同那个未曾谋面的商人。
  这份难以定义的痛楚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却无法追本溯源地寻一个起因。
  她不想将她和憨园的情分说得过于直白,兴许是她曾经愚蠢的糊涂令她自觉配不上这份直白,总之她并未将那句话说出口,她只是翘了翘脚尖子,将悠远的思念融进微不足道的动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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